“你何時知曉的?”
“我從前愚笨,對江陵王多有誤解,萬望殿下原諒。”
蕎知星也垂下頭,望著地上一簇一簇的忍冬祥紋,藍色飛碟蝶張開翅膀撲向微攏的藤蔓,藤蔓像火紋,遠遠看著猶如飛蛾撲火,她忽然有了繼續與他對視的勇氣。
蕭倬眸色沉得像染上幾世的夜色,綴滿飄落了蒼茫的風霜,透過千年回望一個刻骨銘心的人。
那樣清澈痛徹的眼神,誠然有那麼一刻讓她的心被撥動,弦動於琴上,漾開圈圈漣漪。
“孤很慶幸。”
“慶幸什麼?”
“慶幸當初動了不該有的惻隱之心。”
“蕭倬,我聽不懂。”
“孤說,孤很慶幸,把你留了下來。”
“殿下,原諒我了?”
“嗯。”
他方才貼著她額頭的地方還殘留著餘溫,在柔和的燭光下,投下稀碎發影,發影移動,他將她輕輕放在柔軟的被褥上,撫平枕上細微的褶皺,讓她靠上。
“蕭倬!”
她剛躺下,又直起身喊他,身前的人並未回應,動作卻放慢,等待她說話。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從地牢出來的法子,你是不是會……”
你是不是會逼蕭延下旨,扶持下一位皇叔上位,開始一條後人指責的攝政之路。
“彆怕,好好睡。”
他沒有表情,替她掩好被褥後,拂袖離開,雖然沒有吩咐宮人照料,但她瞧見殿門前站著的佩刀侍衛。
她真的是太糊塗了,蕭倬固然不是奸黨,也救過她許多次,可他是這個朝代奠基者最驕傲的繼承人啊,是曾經被選中,因命運無常而沒落的王。
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溫潤如玉,淡漠朝權,用情至深呢。
她還是不了解他,俊朗的外表下是一顆桀驁不馴的野心。
殿外寒氣吹硬了窗紙,她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距離火中昏迷已然度過了好些時日,記憶還停留在拚儘全力逼退九尾狐,喚醒皇帝蕭延後,被他誤會誤打誤撞困於火海的那日。
那時她被九尾狐的法術所傷,又被蕭延傷了凡軀,身心俱疲,再也沒有力氣走出火海,熊熊大火中望見有人翻閱火牆,把她護在懷裡,一步一步走出搖搖崩塌太和殿。
火海洶湧,儘管抱著她的人走得很小心,卻還是被飛落的殘器刮到,一下子頓住了腳步,半跪在地上,因為要護著她,沒能躲過被火燒得赤紅的鐵片。
那個人抱著她一路走到殿外,和殿外的人說了很多話,她漸漸昏迷,再沒能聽清。
可是蕎知星知道,那個人是曾經她想殺的人,後世人喚他江陵郡王,蕭倬。
原來,時已入嚴冬,大雪也將至了。
天界不會下雪,蕎知星沒看過雪,福桑是南鄉人,應該也是沒見過雪的。
“抱歉,姑娘,你不能離開這裡。”
“你們主子要軟禁我?”
她看著橫在麵前的長刀,沒有惱怒,平靜地開口,手握長刀的侍衛從始至終保持著分立門口兩旁的位置,沒有因為她的到來而移動,雙目垂底,不讓她挪出半步。
果然是他的兵,兵隨主將,一樣那麼冰冷而死守。
“屬下隻是聽令行事,請回。”
“宮裡向來隻囚有罪之人,請問我何罪之有,竟連這宮門都出不去了。”
“屬下隻聽令王爺一人。”
蕎知星有些失語,烈烈寒風呼呼吹著,衣裙獵獵作響,本想著自己也是被救來的,哪知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對他們毫無用處。
“那你們王爺的令牌在此呢?”
她眉眼一彎,眼睛像初初升起的小月牙,在巧致的臉上靈動可愛,小尖虎牙露在唇瓣上,恰好寒風撫發,卷到麵上,生出純秀可愛之氣。
侍衛抬頭察看令牌時失了神,放低了手中長劍,閃到一旁,讓中間開出一條縫隙來。
“令牌在,如同王爺在,你們還不放行嗎?”
失神地侍衛聞言立即收回長劍,迅速讓出宮道,再沒有出聲阻攔。
蕎知星莞爾一笑,收回掌心偽造的宮牌,踏出這十幾日來,走向曆史節點的第一步。
這位北齊第三位因發動政變登基的皇帝,沒能熬過晚冬雪夜,親自擬詔傳位於皇弟,這是她在史書記載中所見。
太和殿燒毀不過十日,工匠們日夜趕工,將斷垣殘骸搬走,曾經輝煌幾世朝代的宮殿蕩為寒煙,灰滅無餘。
新的宮殿在建立,大致的木架隱約成型,地上搬運而來的石塊上雕著鴞尊祥紋,那是自商代起便流行的紋樣,可周覆商後,反舊舉新,鴞卻成為不詳標誌,再無出現於貴器之上。
後來,大齊用商王旗號建立政權,拉攏人心,鴞紋再次變成祥紋。
鴞獸一直靜靜看著人們從對它俯首稱臣到厭惡燒毀,最後再次將它捧上至尊之位,變的,從來都是人心。
諸如此類,就如這偌大皇宮裡所有人都不敢揣測,這個油儘燈枯,陽壽無多的皇帝在此時提起他親手殺死的皇侄,究竟何意。
“蕭倬啊,你過來幫朕帶句話給母後,可好……咳……可好啊。”
蕎知星一路踩著乾冷的磚瓦,走到朝堂。
蕭延已經完全直不起身,半臥在臨時加搬的龍榻上,雙目渾濁紅腫,伸出的手顫抖,指著站在不遠處,數十台階之下的玄衣男子。
他們分明一個處於君主之位,一個立於臣奴之地,遙遙隔著數十階琉璃金梯,卻好像天地調轉,乾坤顛倒,佇立於台階之下的男子,神色凜傲,毫不避諱地抬首直視龍榻上,整個王朝至尊之人。
男子背對著蕎知星,寬大雙肩撐起沉冗大袖,直挺垂在如竹的脊背兩側,大殿之上站滿朝臣,竟無一人能壓他一頭。
“陛下,太後說了,任何人都不能擾她佛心。”
他悠閒地拍打著手中笏板,修長手骨帶著衣袖肆意搖蕩,與身後所有噤若寒蟬的人格格不入。
她看見皇後娘娘站在蕭延身邊,一直緊抿朱唇,眼中生畏,隻敢微微低目瞧著與皇帝對話的男子。
皇後應當是害怕的,手中的金絲手帕攥得繃緊,卻依然守在皇帝身邊,和他一起麵對這一場君臣對峙。
“你怨朕,你怨朕,你是在怨朕啊……”
蕭延眼神呆滯地盯著他,隨後張嘴似乎恍然大悟,神色激動,狠狠揪著身下榻布,掙紮著直起身,仿佛想起什麼重要而被遺忘的事。
“你也怨朕,你應該怨朕……咳咳……”
一陣陣沉悶嘶心的咳嗽聲響徹大殿,桌案上黑釉瓷碗被龍榻垂落的帷幔牽扯,藥湯飛灑迸濺,汁水汙染絨毯,色漬斑斑。
“皇上保重龍體!皇上!”
“皇上萬萬不能勞心動氣啊!”
皇帝此話一出,滿座嘩然,前麵待命的朝臣全部顫聲痛勸,有奴才“撲通”跪下來,扇得自己涕淚滿麵,一巴一巴的脆響縈徹橫梁。
“你是該怪朕,他將你從山野中召回封王,不忌憚顧慮袒護你,是朕,朕不守約定,殺了他啊……咳……”
蕎知星知道,蕭延所言的“他”便是先帝,死在自己皇叔劍下的先帝。
江陵王蕭倬是如何落得奸佞小人之名的呢,恐怕就是她最初穿越來遇見的那場政變,在那場政變裡,江陵王蕭倬聯手皇叔蕭延,把親手將兵符賜給他的人逼下皇位,並於幾日後將其誅殺。
他騙了所有人,騙了後世所有人,將真相藏在漫漫光陰裡,不見天日。
先帝對他那般好,不忌諱他身份特殊,封地千裡,兵符相送,這份在帝王家十分珍貴的信任,他又怎麼會辜負呢。
她和後世所有文人墨客,史臣議員一樣,都站在道義最高點指責他剛愎不仁,罪不容誅。
“報——王爺,趙郡王已到,於殿外等候。”
侍衛穿過重重人群,跪在他麵前,恭恭敬敬合拳稟報,長身挺拔的男子停下手中慢悠的動作,緩緩開口。
“陛下,該下旨了。”
躺在龍榻上的人睜大瞳孔,盯著滿殿朝臣,萬般不舍這屬於自己的天下和皇權,這本該屬於他蕭延一人的天下,今日一過,便如同過往雲煙,璀夢幻滅。
“江陵王,你這麼做,就不怕天譴嗎。”
皇後上前一步,紅著眼盯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誰知他叉著腰竟然開懷大笑,笑聲狂妄而詭異,回蕩大殿。
“皇後娘娘在指責臣嗎?謀害陛下的人是鄭大人,孤還幫皇上分憂,將他送入地牢,如今陛下龍體有損,下旨傳位,早安國心,有何不妥?”
她站在朱漆門前,望著他走向數十階琉璃金梯,走到顫抖的皇帝麵前,執起筆沾墨,彎身遞給龍榻上的皇帝。
皇帝遲遲不接,他也不催促,就那麼等著,麵容上帶著淺淺的笑,猙獰醜陋的傷疤刺目又可怖,無形中將滿殿的人嚇出一身冷汗。
皇帝最終接過筆,顫顫巍巍地在明皇聖旨上,艱難地寫下傳位的詔書。
他終於抬起頭,望向滿殿文武百官,目光如炬,穿過人群,落在她身上。
蕎知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卻清楚地感受到,他周身短暫地流露出如釋重負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