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月光水一樣浸泡著整座城市。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的流動,月光下像一塊光滑的水膜。顏色最深的地方時不時鼓出一小塊,然後很快回落,砰砰的節奏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
平陽市是標準的季風氣候,夏天室外熱點像蒸籠,昨天還下了雨,出趟門跟進了洗浴中心似的。
清早大街上人來人往,江平野自行車快蹬出來火星子了都沒衝出去,隻能壓著那股躁動勁慢慢騎,到店門口的時候臉燒的通紅,額頭上摸一把全是汗珠。
江平野常被人誇長得好看,聽多了就有點偶像包袱,在門口扇了半天風,硬生生等臉白了才進去。
一群高三生也沒進包間,就在大堂最大的桌子上圍了個圓,一進門就能看著。
平時就活躍的正在那打鬨,有幾個用功的掏出卷子擺那做,筆杆子半天才動一下,沒一會就忙著聊天去了。
空調一吹,江平野整個人都活過來了,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在宋惟聲旁邊坐下。
宋惟聲給了他一杵子,小聲說:“裝什麼深沉。”
看著單薄的眼鏡仔,力氣怎麼這麼大?
疼死了,江平野動作很小的揉了揉胸口:“我這叫形象管理,懂不懂,這是自我修養,土鱉。”
還來勁了。
宋惟聲翻了個白眼。
“你兩說什麼呢?”對麵留寸頭的男生不滿把桌子拍出聲響:“平時就算了,今兒好不容易初中同學聚一場,能不能合群點,也跟我們聊聊。”
“你TM說什麼屁話——”
隔壁桌忽然傳來嘭——的一聲,動靜大的整個店都安靜了。
年輕的男人臉色發紫,聲音大的整個飯店都能聽見。
“你大爺的老許!”
青年困獸一樣原地轉了幾圈,脖子上青筋暴起,指著對麵的鼻子罵。
“你TMD能有今天還不是老子玩命替你砸出來的?現在翅膀硬了想把老子甩脫手,”一個尖銳的停頓,青年忽然露出個堪稱和順的笑容:“沒門!”
對麵陡然安靜下來,江平野和他們隔著一棵假樹看不清發什麼什麼,但直麵著隔壁桌的兩個女生已經臉色煞白,隻能哆哆嗦嗦的扯住旁邊人的袖子瘋狂甩,似乎想通過這個動作傳遞什麼信息。
可惜隔壁的棒槌沒能領會意思,還探頭探腦的往過看,試圖搞清楚對麵到底怎麼了,直到終於看見地上緩緩流動的紅色液體,才捂著嘴示意大家趕緊跑。
隔壁的位置有些隱蔽,幾人跑完過了一會才有個服務員過去送餐,看見胸膛上插著水果刀的男人和一地的血,頓時大驚失色,扔了盤子就喊:“快跑啊,殺人啦——”
這已經不是這個月第一起惡性傷人事件了。
公曆2029年7月29日,平陽市發生了一起再普通不過的殺人盜竊案,犯罪人將受害者迷暈後搜刮乾淨錢財,為了防止受害人清醒後報警,殘忍的分屍後,將屍體拋在不遠的水溝裡。
整個案子簡潔明了,從作案動機到作案手法邏輯清晰,唯一的不合理之處,就是從案發到報案還不到不到一個晚上,刑偵支隊摸黑趕到犯罪現場,但犯罪嫌疑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完全失去了蹤跡。
後來被歸為第一起“影子病毒案件”。
影子汙染出現的第一個征兆,是公安局統計的犯罪率忽然上升了一大截,每一起都是刑事案件,一時間人心惶惶。
……
警察來的迅速,很快就封了現場把犯人帶回去審,最後隻留下兩個輔警頂著大太陽控製局麵。
知道被押走人犯了的是作奸犯科的大事,一群人熙熙攘攘擠著圍觀這場熱鬨,稀奇犯罪分子是能長個什麼樣。
小輔警才入職不久,哪見過這種人頭攢動的場景,張開雙臂扯著嗓子喊:“爺爺奶奶們,彆擠啦!就兩隻眼睛一張嘴,一直鼻子兩條腿啊,好奇可以看我們官方發出的公示啊!認準官網!官網啊!”
離著不遠,江平野在街對麵遠遠的觀察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嗦完最後一口冰棍,轉身走了。
他跟著一群同學是第一批跑出來的,剛開始屬他衝的最快,到門口了想起來形象管理,硬生生先給幾個臉色煞白的女生撥開一條道,自己最後再跟上去。
宋惟聲簡直服了他,命都快沒了還要裝,準備給葬禮凹人設嗎?
下午三點,平陽市公安局刑偵科支隊長霍長河覺著有點悶,心說去門口透透氣,出來發現外頭比辦公室還悶,吸兩口能把人憋死。
剛準備往回走,被個年輕人攔下了,說自己是特勤六部的部長,按要求過來提下午抓到的犯人。
霍支隊長狐疑的打量著眼前出示證件的年輕人,真懷疑他的證件是偷來的。
沈擢一身起球的灰色T恤配大褲衩子,黑眼圈深的感覺下一秒就要暈倒,頭發也不知道多久沒剪長的遮住了眼睛,要不是寬肩窄腰體格子還行,說是哪家網吧熬了一個通宵跑出來發瘋的社會閒散人員簡直不能更貼切——總之是離新設政府機關的小領導差了十萬八千裡,跟照片上那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更是判若兩人。
這大熱天本來就煩,頂著這副樣子還上來就是要犯人,霍隊本來脾氣就暴,沒把他就地壓倒判個妨礙公務拘留起來算今天格外有耐心了。
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霍隊還是轉頭請示了上級,再三確認之後才放了人——要不是昨天紅頭文件就下了,霍長河真得以為他是玩遊戲走火入魔來找警察尋開心。
沈擢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青春洋溢的實習生,充滿膠原蛋白的臉還沒染上工作已久的疲憊,尤其那女的,霍長河都懷疑這是非法雇傭的童工。
兩人麵對霍隊審視的目光鵪鶉一樣縮在沈擢身後訕笑,一看就不是工作的料。
這幾個......能是正經人嗎?
他對以後要把部分犯罪分子移交出去這事一直心生疑慮,看著這幾個人草台班子一樣的人,更是眉頭皺的死緊。
倒是等拷著銀手鐲的犯人拉出來,兩個實習生麵不改色,利索的推著就走。
真是……
轉身的一瞬,霍長河晃了下眼,好像看到被押送的犯人身上出現一片反光的膜狀麵,再一看,又什麼都沒了。
錯覺吧。
霍長河這一眼順著和沈擢對上了,沒等他反應,沈擢禮貌的頷首,然後啪一聲關上了車門。
......現在的年輕人,霍長河不爽朝車尾偷偷比了個中指,然後在群眾發現之前趕緊收回來。
沈擢還真是第六特勤部的部長。
所謂第六特勤部,在群眾眼裡是個有點神秘色彩的政府新設機構,蓋因其具體情況還沒來得及披露,就正式投入使用了。
六部坐落於城市郊區的一片荒地上,占地麵積極大,雖然修建的時間略早,但設計者似乎富有賽博朋克超現代理念,外觀看著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球,尤其在後麵破敗高塔的對比下,更顯得閃閃發亮。
後來一道圍牆直接連高塔都圈了進去,掛上了閒人免進的牌子。
本來是準備一枝獨秀的,結果沒過一個月,這片就被劃成了居民區,一座座高樓圍著玻璃球拔地而起,航拍出來的畫麵像個禿瓢腦袋。
高樓裡陸陸續續住下了人,一個故事在日漸流傳開:那塔上,降臨過神跡!
但要說這事,其實是個誤會:某個大清早,當遠方出現第一縷魚肚白,高塔上悄無聲息的出現了一個高瘦的身影。
就在沈擢照例巡查高塔情況的時候,附近值夜班的保安出來放水,遙遙望見塔尖上多了個影子,看著怪像人的。
真是睡糊塗了。
兩鬢斑白的保安迷迷糊糊的搓了搓眼,一睜眼,果然什麼都沒看著。
這位對神話故事篤信不疑的保安當天醒來一琢磨,不對!那得是他心太誠,神仙顯靈了!
大爺的老花眼是怎麼穿透層層迷霧,看見塔尖上有個神,這個問題一直沒人考究,第二天,小區門口閒聊曬太陽的老年情報組織就開始流傳這塔和神仙的故事,有較真的,逢年過節還得讓小輩拜一拜。
這座塔就叫高塔,因為它高,而且是塔。
周圍的人隻知道在大玻璃球之前就有了這座塔,至於這個大玻璃球是乾什麼的,不知道;高塔是乾什麼的,也不知道。
反正這條街上來來往往,沒一個往那掛著“第六特勤部”牌子的大門裡走。
因為太冷清,一度有人去相關部門網站上投訴,建築修的又高又嚴整,牆大的玻璃安了一扇又一扇,也不說用來乾什麼的,乾放著落灰?不會是什麼組織洗錢偷摸呢吧?
政府隔天就回複了,簡而言之,這地方是政府和其他社會組織一塊建的,是個合作單位,雖然說是下設機關,但政府隻負責監督,乾涉不了人家的日常工作。
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這棟充滿現代科技感的玻璃球和聳立的高塔,哪個阿媽家來串親戚的人找不到路,阿媽著急的一拍大腿,說哎呀看到那個大玻璃球了吧,就在對麵右拐再走一段嘛,我到門口等著你……
當地標還挺好用的。
相安無事過了小半年,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附近一個出了名的刺頭小孩趁爸媽不在家,叫上一群小夥伴烏泱泱要去探險。
到了牆底,就他一個敢從鐵柵欄裡鑽進去,於是手叉腰,張狂的嘲笑幾個小夥伴膽子沒針眼兒大。
沒想到當天就讓個小姑娘送回家門口了。
說送是客氣,實際是提著他的後衣領子遞過去的。
小姑娘長的白淨,聲音也軟和,就是講話怪嚇人的,一句“下不為例,後果自負”嚇得小孩他媽給小孩狠揍了一頓,一晚上上下下幾層樓都聽得見小孩淒慘的哭嚎。
周圍有人好奇,問小孩看見塔裡頭有什麼東西了沒。小孩拽的要死,看白癡一樣白了他一眼:”我要是知道了他們的秘密,還能給我送回來嗎,肯定會殺人滅口啊。”
什麼意思?那人反應了半天,罵罵咧咧的走了——被網絡文化荼毒的小崽子,一點禮貌都沒有。
這事之後,總算是知道大玻璃球裡頭真有人在了。
公曆2030年5月1號,一個背著黑色雙肩包,穿著育才中學校服的男生敲響了平陽市這棟玻璃建築的門。
這地方偏僻又冷清,江平野敲完就後悔了,他如花似玉一個清純男高,憑著一張不辨真假的小紙片和跳大神一樣的夢鏡,來找一份待遇堪比舊社會奴隸的工作?
跟被攝魂了一樣,說出去他媽得帶他去醫院查腦科。
江平野遂轉身就跑。
就在一周前那個漆黑的傍晚,江平野在家躺在床上在腦子裡默單詞,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夢裡碰到個神神叨叨的老人,白胡子長的托在地上,用抑揚頓挫的語調拉著他喊:“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
江平野目瞪口呆,依稀覺得哪裡不對,但腦子裡什麼也想不起來,隻好順著對方的話聊下去:“大爺,你找我乾什麼?”
大爺滿懷激情的說:“我賜你神功,待你大成,請務必助我一臂之力,報仇——雪恨啊!”
這個劇情江平野明白,立刻反握住大爺的手重重的點頭道:“師父,請受徒兒一拜,徒兒定儘心竭力,不負所托!”
“但其實.....”大爺忽然忸怩起來:“我是騙你的。”
“啊?”江平野大驚。
“我給你找了份工作,朝六晚九不包食宿,周末無休哦~有時間請一定來這個地址找第六特勤部,我們真的很需要你這樣的優秀人才。”大爺說。
朝六晚九不包食宿,還周末無休?
江平野平複了半天心情才從床上爬起來,直到吃完早餐還是覺得莫名其妙,好好地仙俠劇本怎麼忽然切到都市恐怖片了?
高三生沒有自由,江平野周末唯一的消遣就是邊在樓下散步邊背政治曆史,結果剛翻開政治筆記合集,忽然掉出來一張小紙片,上麵五個大字:第六特勤部,還有一串地址。
居然和夢境呼應上了!
彆說,字還挺好看的。江平野翻來覆去的觀察著這張看起來毫無特色的小紙片,看這發毛的邊緣,像是從哪張A4紙上隨手撕下來的。
不會是他桌子上的卷子邊吧,江平野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雖然這事有點扯,但自從家裡的電視每天晚上十一點準時自動播放廣播通知開始,江平野就對科學世界觀產生了動搖。
科學會告訴你為什麼同一時區的電視機會在同一時間一塊播放內容為:“叮——第一星係的公民晚上好,現在是公證時間晚上11點,基站提醒您:為了您的身心安全,12點之後請不要外出,小心被魘獸吃掉哦~”的詭異通知,並且直到現在都找不到來處嗎?
就像科學沒辦法說服人相信鬼不存在一樣,科學也沒辦法說明外星人和異能穿越一定不存在。
廣播這事,還得說到一個月前。晚上十點,睡得早的燈都滅了,忽然,居民樓所有電視都自動開機,開始播放一段清脆的音頻:“叮——親愛的公民大家晚上好,現在插播一條新聞,為了保護大家的安全,從今天起,12點以後請不要外出,商店請及時關門,如果有人敲門,請勿打開,請各位公民安排好自己的時間,積極配合哦~”
嚇死人了!
月黑風高,配上這麼一段內容恐怖不知來處的新聞,居民樓嘩然吵成一片,大罵到底是誰搞這麼缺德的惡作劇。
重新躺回床上,有年輕人打開手機上網吐槽這怪事,忽然發現關於這事兒的討論已經泛濫成災,凡有電視機在的地方都收到了這條音頻。
經網友自發的確認比對,發現華區同一時區所有電視都收到了這條播報!
一個個比惡作劇更可怕的猜測開始在網絡上發酵。
第二天晚上十點整,大家正襟危坐守在電視前等著音頻再出現,一直等到十點半都沒出事。
果然就是一場大型惡作劇嘛,人群一哄而散。
直到晚上十一點,提示換成了冰冷的機械聲:“叮——華區的公民晚上好,現在是公證時間晚上11點,基站提醒您:為了您的身心安全,12點之後請不要外出,小心被魘獸吃掉哦~”
野獸?什麼野獸?比起播送內容,大家更關心這播報是從哪來的。
政府終於發聲了,但隻說是正規渠道,要配合相關部門做好準備,其餘的一句也不多說,各種渠道提交的上訴毫無回應。
這種態度點燃了公民的怒火。
自刑事案件頻發後累積的氛圍終於找到一個突破口,一時間口誅筆伐,大大小小的騷亂不斷,甚至有不少地區出現罷工和遊行活動。
政府部門的大門口每天都堵著一大波群眾,從未成年的學生到年事已高的老人,逐漸產生了全民化的趨勢。
好在時間最大的用處就是淡化。
在多方協調下,不到一年,社會氛圍開始好轉。大家好像接受了這種詭異提示的存在,反正也不影響正常生活不是?
政府都說了——正常情況嘛,趕緊收拾收拾上班掙錢,一家那麼多嘴,不吃飯了?這玩意能有錢實在?
廣播出現初時短暫的混亂過去,網絡上相關設定的文學作品開始不斷湧現,老年人研究神話,年輕人中間甚至還掀起一小股cos外星人的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