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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上疏興利除弊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熟思審處。
他從慶曆二年及第外放為官至今已有十五年,汴京承平繁華並不能掩蓋大宋積貧積弱的事實,看看對大宋虎視眈眈的遼國和西夏,現在並不是貪圖逸豫的時候。
京城尚有無憂洞這等駭人聽聞的賊窩,京城之外的賊窩更加險惡。
彆處沒有汴京這樣四通八達的下水渠,但是山高穀深哪處不能藏人?
百姓出行不敢獨行,走在官道上都能被賊寇攔路搶劫,地方官府無力剿匪,隻能看著一夥夥賊寇占山為王為非作歹,種種情形和京城的無憂洞並無區彆。
官家寬仁隻想著息事寧人,上行下效,地方官府對付賊寇多是招安,不管是地痞流氓還是強盜土匪都招入廂軍,以此來求保境安民。
軍隊數量逐年增多卻不思訓練,每年耗費大量軍餉養兵,空放著幾十萬上百萬的青壯勞力虛度光陰,民間的良田卻荒廢無人耕種,長此以往豈會不出問題?
隻軍中便有如此多的弊處,朝中怎樣可想而知。
範文正公推行新政試圖救偏補弊,怎奈觸動太多權貴的利益,新政僅推行一年便草草結束,而範文正公也自請出京,在扶疾上任的途中逝世。
前些日子陳世美之案後官家大發雷霆,看上去大有整頓官場之意,滿朝文武都緊張的等他下一步行動,不知道這次整頓官場能整頓到什麼地步。
所有人都猜測會不會是範文正公的去世刺激到官家,讓官家借此契機要將草草結束的新政推行徹底。
結果又是雷聲大雨點小,和陳世美之案有牽連的官員處置完畢,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王安石:???
範文正公積勞成疾病逝任上對官家的刺激這就結束了?
這就結束了?
他怎麼沒把範文正公給氣活過來?!
王安石地方為官十五年,見的越多越佩服範仲淹推行新政的魄力。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大宋已經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
朝中各位相公都直言敢諫以天下為己任,隻要官家支持,再難他們都能走下去,偏偏官家最穩不住。
無憂洞之殘忍駭目驚心,案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民憤,結果到了官家那裡竟然因為牽扯到的人太多就想輕輕放下,這是能輕輕放下的事情?
幸好包公足夠強硬,還有八王爺、王丞相等人鼎力支持,如此才沒有讓官家真的輕輕放下,不然事情傳出去,官府根本無法向京中百姓交待。
王安石心中鬱鬱,也放心不下飛來橫禍無辜受難的好友之子,散衙後便拐到蘇家看看有沒有哪兒能幫得上忙。
也是他來的巧,剛來沒說幾句話景哥兒就醒了。
醒了就好,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雱哥兒,他們那些同窗也不用再跟著憂心。
蘇景殊醒了一會兒,和爹娘說了幾句話又沉沉睡去,其他人輕手輕腳出
去,屋裡隻留程夫人和蘇八娘守著。
王安石寬慰蘇洵幾句,知曉老友無心待客沒在蘇家多留。
一次上疏不成功沒什麼,範文正公當年推行新政也是困難重重,他如今官職不高,不被重視也在情理之中。
官家心慈手軟,朝中各位相公卻不會任他胡來。
繼續上奏就完事兒了。
京城百姓不知道包拯在禦書房對著皇帝破口大罵逼得皇帝不得不鬆口徹查無憂洞,他們隻知道官家和包大人一樣願為百姓做主,茶餘飯後越發感念官家恩德。
知道真相的少部分人也不解釋,還隔三差五將京城的情況彙報給皇帝聽。
官家耳根子軟還想要賢名,京城百姓已經感恩戴德歌頌上了,他想反悔也得思量思量。
諸事安排妥當,開封府繼續審案,爭取將無憂洞真正的主事人揪出來。
亡命之徒不會像劉公公那樣事情敗露立刻自儘以保全主上,審訊犯人開封府是專業的,總有法子讓他們開口。
外麵的事情和蘇景殊沒有關係,身為病號,還是勞苦功高到官家派出整個太醫院的太醫來治病的病號,他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養病。
小小蘇愁眉苦臉,灌下不知道第多少碗黑漆漆的湯藥,感覺自己已經被苦藥給醃入味兒了。
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最開始幾天病迷迷糊糊喝了藥就睡感覺還沒什麼,病好之後再讓他在床上躺著就不行了。
養病是這麼個養法嗎?
以後再也不想生病了嗚嗚嗚嗚。
白玉堂悄悄翻牆進來,看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才走到床邊坐下,“五爺給你帶了江米切糕和冬淩粥,快吃,吃完五爺把油紙和碗扔出去。”
“謝謝五爺。”蘇景殊眼睛亮晶晶,看到油紙包裡的小小塊江米切糕和碗裡的小半碗冬淩粥,眼裡的光芒逐漸消失,“五爺,這些吃不飽。”
小小蘇:弱小,可憐,但能吃。
白玉堂白了他一眼,“就是給你嘗嘗味道,你還想吃飽?”
病號要有病號的自覺,彆看見什麼都想吃。
“好吧,嘗嘗味道。”小小蘇委委屈屈拿起勺子,這些天除了吃藥還是吃藥,連吃飯都和家裡人分開,清淡的他看見個人都想撲上去咬兩口。
五爺帶的不是肉也沒關係,能吃出來味道就行。
白玉堂這些天也被嚇得不輕,原本說好的掰了那些藤條立刻躲出京城假裝自己不在場,沒想到第二天這小祖宗就病的一塌糊塗。
蘇家亂成一團,他也不敢出來添亂,隻偶爾翻到牆頭上看兩眼,生怕一個不注意蘇小郎人就沒了。
金華府也不回了,鬆江府也不回了,直接寫信給家裡和陷空島說他要在汴京買房銀錢不夠,兩封信送出去,兩座宅院的錢就到手了。
一半用來買宅院一半留著花,腰包鼓起來的白五爺過的比之前還要自在。
蘇景殊:……
豪族巨富的快樂他不懂,但是他也
想擁有。
餓蘇咆哮.jpg
冬淩粥是寒食前後售賣的特色小吃,寒食節在冬至後一百零五天,清明前三天,又稱為“百五節”“一百五”,當天為大寒食,前後兩天為小寒食,地位和冬至、元旦相當,乃是本朝三大節日之一。
如今已是四月,寒食節早過去了,街上隻剩下寥寥幾家有冬淩粥賣的鋪子,再過幾日熱氣上來,連最後那幾家也沒得買。
節日可以錯過,特色美食不行,雖說明年寒食節也能吃到,但是今年吃不到就很虧。
小小蘇養病期間的活動範圍被限製在房間裡麵,閒著沒事兒乾就念叨坊間最近有什麼好吃的。
程夫人嚴令家裡人不準帶亂七八糟的雜嚼零嘴兒影響他養病,能讓他裝可憐賣慘求助的隻剩下白吱吱。
白玉堂:……
他就不該留在京城。
蘇景殊在家休養,家裡人怕耽誤他養病什麼都不告訴他,消息來源也隻剩下白吱吱一個。
小小蘇這些天生怕五爺哪天跑出去玩不管他,嘴巴甜起來誰都扛不住,常誇的五爺心花怒放,孩子要什麼就給什麼。
就是臭小子誇起人來讓人欲罷不能,折騰起來也能氣死人。
小小蘇:乖巧.jpg
今天殿試,兩個哥哥去宮裡考試,爹娘姐姐嫂嫂都去關心兩個哥哥,五爺可以多待一會兒,不怕偷偷投喂被發現。
白五爺磨了磨牙,他號稱錦毛鼠,但是向來瞧不起偷偷摸摸的無名鼠輩,辦事從來都是光明磊落。
這輩子所有的偷偷摸摸都拜這小祖宗所賜,好在這些事情不會傳出去,不然他錦毛鼠白玉堂的名聲就彆想要了。
蘇景殊珍惜的吃完碗裡的冬淩粥,再慢慢品嘗隻有他半個巴掌大的江米切糕,一邊吃一邊聽白五爺講外麵的事情。
開封府將無憂洞內亡命之徒的所作所為寫成告示貼在出來,此案駭人聽聞,受害者的遭遇慘絕人寰,隻斬立決、絞立決的就判了八百多個,剩下罪不至死的也是流放三千裡。
百姓對那些亡命之徒深惡痛絕,朝中不少性子暴烈朝臣甚至要求重啟淩遲之刑,可惜被另一波大臣給壓了下去。
白五爺對此很不滿意,“拐子就該千刀萬剮,要五爺說淩遲都不夠,直接絞刑或者斬首真是太便宜他們了。”
蘇景殊撇撇嘴,“沒辦法,要施行仁政唄。”
電視劇中包青天判人死刑直接能在公堂上把人鍘了,那場麵也隻能出現在電視劇裡,現實中不可能發生。
唐律《疏議》繼承了漢代以來德主刑輔的思想和禮律結合的傳統,發展到大宋又查漏補缺,律法製度已經相當完善。
律法中雖然規定了死刑的標準,但執行的時候非常謹慎。
每年被判決死刑的人很多,一層層複核下來,最終真正能執行死刑的人數卻隻有十分之一左右。
主要是大宋受儒家“仁政”思想影響太深,文人士大夫地位太高,而且刑部對死
刑的複核也非常謹慎,再加上偶爾還會遇到大赦天下的情況,死刑的執行率低也可以理解。
上輩子看電視看電影,刑場斬首的時候經常會有人揮著聖旨策馬狂奔同時口中高喊“刀下留人”,然後劊子手高高舉起的鬼頭刀就得放下。
實際上根本不需要彆人喊這句話,隻要死刑犯當場喊冤就能壓下去重新再審,劊子手就算閃到腰砍到自己也得停止行刑。
聽上去很不合理,但是朝廷對待死刑就是這麼謹慎。
最氣人的是,這年頭對死刑犯還有臨終關懷。
唐朝時對於要執行死刑的人,官府會給他們提供酒菜,安排親人見最後一麵,一起吃頓斷頭飯,然後黃昏才行刑,犯人死後親人也能去收斂屍體,沒有親人的就由官府出錢葬於官地。
本朝不但繼承了唐朝對死刑犯的臨終關懷,還特意加了人文關懷,特彆強調行刑時“不得窒塞口耳,蒙蔽麵目”,理由是武周時期武皇處決犯人封住口耳防止犯人臨終喊冤,為了防止錯殺好人造成冤案,特意給死刑犯留了喊冤的權利。
白玉堂的表情一言難儘,他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人臟俱在證據確鑿,千刀萬剮都難以解恨的死刑犯,行刑時一旦喊冤劊子手還真得收手,這是什麼道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律法?
板上釘釘的事兒,那些犯人有什麼好喊冤的?喊冤就能拖延的話,豈不是一個死刑犯都死不了,朝廷還得天天好吃好喝伺候著?
朝廷能不能行啊?
蘇景殊繼續歎氣,“畢竟不是每個官員都是包青天,朝廷要儘量避免冤假錯案的產生。”
包青天是在現實基礎上虛構出來的角色,現實中沒有哪個官員敢保證他審的每一件案子都是對的,就連包大人自己都不敢說他手底下從來沒出過冤假錯案。
三口鍘刀在府衙裡更多是威懾作用,真正用到的時候少之又少。
正是因為現實中沒有惡人當場遭報應的事情,所以才寫書的時候才暢想包青天能大殺特殺。
電視劇裡演的多好啊,包大人扔出火簽一聲“鍘”,壞人當場人頭落地,圍觀百姓拍手叫好,喜聞樂見大快人心,不用向刑部上報,無需複核審批,更不用等到“秋後問斬”。
畢竟那是虛構出來的包青天,包青天審案,絕無審出冤案的可能,自然不用走那麼多道程序。
好在他們的世界觀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宋朝,江湖上有七俠五義,開封府三口鍘刀“見到鍘刀,如朕親臨”,無憂洞中藏匿的罪犯罪證確鑿,包大人有生殺予奪的權利,喊冤也沒有用。
狗頭鍘上陣,一鍘一個準。
白五爺聳聳肩,“還好有包大人在,不然五爺覺得那些合該千刀萬剮的家夥沒準兒連死刑都不用受就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家夥改成流放三千裡了。”
蘇景殊仔細想想,很是認真的回道,“這倒不至於,朝中還是人多。”
嗯,人多,那些滿口仁義道德自家沒受影響就什麼都
敢說的不算人。
無憂洞的惡人已經激起民憤,官府直接將罪犯拉到鬨市口處斬還好,要是判個流放還是什麼,憤怒的百姓一人一腳就能讓他們死的透透的。
就算百姓不敢鬨事,江湖上那些武功高強的大俠也不會視而不見。
看白吱吱的反應就知道,江湖人看不慣的時候真的會直接砍人。
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的行為經常被文人士大夫譴責,但是某些時候也不是那麼討人厭。
真要有人把那些凶徒惡賊劫出去動私刑,百姓肯定雙手雙腳支持。
還好有包大人在。
還好這不是正經宋朝。
蘇景殊在心裡慶幸道。
白五爺抱怨幾句,審案不歸他管,索性不去想這些他們管不了的事情,“我來之前去開封府轉了一圈,公孫先生說展昭馬上從大名府回來。京城發生那麼多事情他都不見蹤影,也不知道什麼案子值得他去那麼久。”
蘇景殊歪歪腦袋,“展護衛去的是大名府,難不成要打仗了?”
展昭走的時候京城這裡沒聽說大名府有什麼案子,他以為他是為了躲白玉堂才隨便挑了個地方走的。
現在想想,不對勁啊。
展貓貓要是隨便挑了個地方躲出去,包大人要圍剿無憂洞不會不和他打招呼,雖然關鍵時刻白吱吱也能幫忙,但是白吱吱畢竟是江湖人士,和禦前四品帶刀護衛不一樣。
主要是,白五爺不一定聽指揮。
圍剿無憂洞那麼大的事情展昭都沒有回來,隻能說明大名府那邊的情況也相當棘手。
大名府是是燕雲十六州的門戶,一度被太祖皇帝設為陪都,乃是抵禦遼國的軍事重鎮。
和大名府相關,不怪他下意識就想到遼國。
白玉堂對朝政不太了解,但是不代表他不知曉天下局勢。看朝廷不順眼是一回事兒,看朝廷挨打又是一回事兒。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外麵要麼是西夏黨項人要麼是遼國契丹人,還都對中原虎視眈眈,江湖人士不服朝廷管教,但他們都是漢人,大是大非還是分得清的。
白五爺坐在窗前,很不高興,“他不忙的時候躲出去,忙的時候回京城,什麼時候才有時間和五爺一較高低?”
小小蘇:……
不敢說話。
已經過去那麼長時間,展貓貓都認過輸了,五爺你怎麼還惦記著一較高低?
白玉堂自顧自嘟囔幾句,把裝江米切糕的油紙和粥碗收起來準備離開,“我出來時開封府那邊好像審出了無憂洞的賊頭子,趁展昭還沒回來我先過去看看,如果能在展昭之前把無憂洞的賊頭子抓到手,這回誰來都沒法說錦毛鼠不如禦貓。”
蘇景殊:!!!
賊頭子!
“五爺你等等,我也……”
“你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敢亂跑我就去隔壁喊你娘。”白五爺扭頭威脅,揮揮手裡的犯案證據,然後縱身一跳消失在院子裡。
小小蘇趴在窗戶上怎麼看怎麼羨慕,好俊俏的輕功,他也想學。
世上會武功的大俠那麼多,為什麼不能多他一個?
算了,活著就好,繼續關禁閉。
傍晚,蘇軾蘇轍歸家,蘇景殊沒法出去迎接,隻能在屋裡眼巴巴的等待兩個哥哥主動過來。
殿試,大場麵,他們爹都沒見過,快來讓他羨慕羨慕。
蘇家眾人顯然知道快關不住人了,沒一會兒大蘇小蘇就都來到小小蘇屋裡。
蘇軾戳戳小弟的腦袋瓜,很是遺憾,“考完散場時官家還提到你了,要不是你要在家養病,沒準兒還能像晏公當年那樣直接被賜進士出身。”
以神童應召,比他們正經科舉考上去的還稀罕。
蘇景殊搖頭搖的像是撥浪鼓,“彆了彆了,我還是自己考吧。??[]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繞過科舉直接賜進士出身,有種繞過高考直接上清華北大的感覺,以後出門不好拿學霸的身份壓人,不妥不妥。
殿試考完,第二天批閱第三天發榜,雖然成績還沒出,但是兄弟兩個都輕鬆不少。
“今日殿試的題目還行,詩題《鸞刀詩》,賦題《民監賦》,論題《重申巽命論》,難度都不大。景哥兒養病不能出門,在家寫一寫權當打發時間了。”殿試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進行,蘇軾這次沒有一通胡寫,但是詩題也寫的馬馬虎虎,“可憐子由前些天準備了許多,殿試時卻什麼都沒有用上。”
蘇景殊眨眨眼睛,“三哥準備了什麼?”
蘇軾促狹的笑笑,“準備了如何給官家挑刺。”
他們家子由頗有包公之誌,要不是題目不合適,子由一旦動筆,他們哥兒倆可能會落得個雙雙黜落的下場。
殿試被黜落,比神童應召入仕還要稀奇。
還怪讓人心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