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兔子先生嗎?” 我不是……(1 / 1)

戀愛的可行性分析 lece 4620 字 12個月前

穀雨第一次見到李邇聿的時候,是在一個極其狼狽的夜晚。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個暑假,那時,她八歲,住在老城區的南安胡同小巷子裡。

那棟單元樓已經是很老的住建樓,原來是某個機關的家屬院。遠離新市區,交通和基建都不便利,後來市政重新規劃,這片區域也逐漸被剝離了原有的中心功能,被越來越邊緣化,原住民基本上都已經搬離,後來再住在那裡的,大都是租戶,收留了一群像穀雨和她爸爸這樣的邊緣人。

學期最後一天沒有課,老師發了成績單和綜合評測表就早早放了行,穀雨推開家門時,客廳一片昏暗,爸爸還在屋裡睡覺。

和媽媽分開後,爸爸好像總是在睡覺。

爸爸媽媽還沒分開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在距離南城千裡之外的一個中部城市,那是媽媽的家鄉。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濕漉漉的毛巾掛在屋外一會兒就變得硬邦邦的,天空陰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藍天,連帶著人心也變得壓抑低沉。

冬天好像總是讓拮據的人更拮據,更彆說是這樣冷的冬天。

或許是因為這樣,爸爸媽媽每天都在吵架,從小吵變成大吵,從單純吵架變成摔東西。

可穀雨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她躲在被子裡,用手捂住耳朵,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害怕杯子摔在地上的聲音,每摔一個杯子,她的心臟好像就被攥緊了一次。

後來她開始害怕打雷,迅疾的閃電劈下來,像命運審判的號角,總會把她拉回那一個個破碎的夜晚。

後來孫渺問她,世界上怎麼會有人真的會怕打雷,又不是偶像劇,她隻是笑笑著,保持了沉默。

某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爸爸打包好了行李,帶著穀雨坐上了回南城的動車。媽媽在她的小書包裡裝了一塊她愛吃的小蛋糕,往她手裡塞了一瓶裝滿熱水的汽水瓶子。

媽媽沒有送他們去車站,隻是在門口摸了摸她的頭,看著她走遠,什麼話都沒有說。穀雨清淩淩眼睛看著媽媽,總覺得媽媽要跟自己說點什麼,可媽媽隻是轉過頭,在穀雨的頻頻回頭中,關上了大門。

沒有道彆,沒有囑托,沒有說再見,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媽媽,往後多年,她們確實沒有再見。

爸爸給她帶好了帽子圍巾,隻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爸爸,我們去哪?”

爸爸緊了緊她的圍巾:“我們回家。”

這裡難道不是我們的家嗎?為什麼媽媽不跟我們一起回家,媽媽不在的地方,也是家嗎?

看到爸爸臉上疲憊的表情,孩童小獸搬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問。

背著大包小包的爸爸牽著穀雨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等著綠燈,人來人往,她身材矮小,看不到路上行人的表情,隻是在新奇的張望著四周。遠處的工業煙囪在那時還沒有被廢棄,持續不斷地冒出汩汩白煙。

那個龐大水泥廠曾是當地人引以為傲的存在,卻也在新的城市規劃中漸漸被拋棄,這個曾給各種大項目輸送過水泥的巨大工業城市也終於在穀雨離開的兩年後被劃入“資源枯竭型城市”,所有穀雨此刻目之所及的景色最後都被劃入了工業旅遊項目中。她和她的父母也在不經意間成為了曆史的一個標點符號,渺小得連文字沒留下。

很多年後,廢棄的工廠變了景點,被建成各種各樣的工業博物館,隻要打上情懷的標簽,就不缺一波又一波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來打卡拍照。

人去樓空,冰冷的鋼筋水泥卻永垂不朽,而那些曾運轉著這些巨大工業機器裡的年輕人慢慢老去,沒有人會紀念他們。

穀雨瞥見街邊擺著賣包子的小攤,她拉了拉爸爸的手。

“爸爸,我想吃小籠包。”

爸爸買了三個遞給她,看見她手裡還拿著那個汽水瓶。

“把那個丟了吧,拿著不好吃東西。”

說著就要去夠,穀雨忙捂著那個早就沒有一絲溫度,已經失去取暖功能的凍手瓶子。

“可是我不想丟。”

她看了看爸爸,又低頭看了看手上仿若千斤重的的汽水瓶子,一股惶恐突然躥上心頭。

“可是你拿著怎麼吃東西?”

“我不要丟!”她執拗的甩開爸爸的手。

隻一瞬間,爸爸的情緒被點燃,穀雨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破碎的夜晚裡,往地上摔東西的爸爸,隻是這次不再是兩個成年野獸的互相撕扯,爸爸的槍口對準了她。

無能為力的大人,揮拳也找不到在暗處捉弄著他的命運,隻能氣急敗壞的遷怒同樣無能為力的孩子。

他搶過了她手裡的瓶子,固執地不肯撒手的穀雨被巨大的拉力帶倒在地上,汽水瓶也被碰倒在地,摔成了碎片,嶙峋的碎石水泥路劃破了她的手,眼淚一下子溢出了眼眶。

“不想吃就不要吃了!”爸爸把把包子扔到了路旁的垃圾桶裡。紅燈亮起,他轉身就走,穀雨愣愣地坐在原地,旁邊的路人早就默默的離他們兩個人一米開外,看完了熱鬨也匆匆地走過路口,沒有人為她停留。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暈開一片一片暗黑的的水漬。

就是此時,密密漱漱的雪從天而降,跳進她的眼簾。

那座城市的冷空氣很少能夠醞釀出一場冬雪,所以每一場雪都讓人印象深刻。

穀雨忽然想起,某一年的冬天,爸爸上晚班,她等著媽媽回來做飯,可是媽媽很晚很晚都沒有回來,她擔心又害怕,隻好自己穿好衣服,圍上圍巾,打開家門往外走去。

那個家依舊在城市的邊緣,一個三層獨棟小彆墅的頂層小閣樓,背後就是無邊無際的稻田。彆墅,是小姨家的,小閣樓,是小姨暫借給她們的棲息之地,雖然小,但也是家。家門口有一條小路通向大馬路口,夜幕降臨時,暖黃色的路燈一個接一個的亮起,兩邊是被黑暗吞噬的稻田。

燈光鋪展,像黑夜裡的時光隧道,她很喜歡這條像被施了魔法的夢幻小路。在路的儘頭,她終於看到了媽媽。

媽媽渾身狼狽,衣服和臉上都是泥漬。

後來她才知道,媽媽買菜回來的時候崴到了腳,連人帶東西跌進了稻田裡,手腕的劇痛讓她掙紮了好久也沒辦法帶著所有東西站起來,隻能丟下東□□自走回家。

穀雨把圍巾一圈一圈地給媽媽圍上。

媽媽是好看的,一雙眼睛在紅色的圍巾下格外柔靜易碎。

媽媽牽起她的手,帶著她慢慢地走,路燈暈染的夜色下,突然下起了雪絲,穀雨新奇的望著這些憑空出現的小絲線,細看能看到是三條放射形的雪花,細細密密旋轉而下。

她從沒見過雪,看著這些在路燈下憑空出現又消失於黑暗的美麗事物,以為是天地間施展的魔法,她驚喜的跟媽媽說:“媽媽,你看,這雨好像雞爪。”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蹲下抱住她。

媽媽的世界裡,隻有灰頭土臉的狼狽,疲累的身軀。

她的世界裡沒有魔法。

媽媽哭得哽咽,穀雨不知所措,從此沒再表現過對雪的興趣。

馬路上的雪和那天的雪一模一樣。

仿佛是中部特有的雪,即不是成團成塊的鵝毛大雪,也不會疏疏拉拉一落下就化成雨水。還是那長得像雞爪似的,細細密密連成絲線的雪,千絲萬縷,像命運糾纏在一起,把她溫柔地包裹在其中。

隻是不會有媽媽再抱著她了。

她其實已經有了預感,那個失去溫度的汽水瓶會是媽媽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雖然那瓶子已經通體冰涼,雖然她執拗的不想鬆手,但終究還是留不住。

他們回到了南城。

爸爸開始變得頹廢,易怒。白天睡覺,晚上出門。

穀雨不敢吵醒爸爸,默默地在客廳裡看電視,不敢開聲音,一直等到窗外白天變成黑夜,夜色越來越濃,他還是沒有醒。

可她實在太餓了。

她小心翼翼的把爸爸叫醒,可爸爸醒了之後,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走到了客廳倒了杯水囫圇下肚,瞥見了她放在桌上的成績單。

數學:18分。

鮮紅的18分,那紅色像一根引線,點燃了他脆弱的神經。

爸爸打了她一巴掌,抽起桌子上的雞毛撣子向她揮來,每一下都帶著滔天的怒意,不留情麵,不容反抗,他看著她,滿臉的絕望,好像在恨著什麼。他拖著她的手,力氣重得像一把鉗子,把她推到了大門外,像丟垃圾一樣把她丟在門外,冷冷的看著她:“彆回來了。”

他一把鎖上了門。

她沒有哭,也沒有難過。

說到底,她並不明白,為什麼爸爸會因為一個印在紙上的數字對她大發雷霆,那隻是一個一年級小學生的一次小小期末考試。

考試是什麼,分數意味著什麼,人為什麼上學,為什麼要學習,甚至,為什麼要活著,媽媽不在,沒有人告訴她這些事的意義。

沒有人告訴她,爸爸在恨什麼?

你以為你把我帶走,她會回來找我們,起碼,找我,是嗎?可是她沒有。她不愛你,也不愛我。

在穀雨還不知道分彆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她失去了她的媽媽。

可是沒有人告訴她,原來失去了媽媽後,也會同時失去爸爸。

穀雨坐在地上靠著門,等了很久很久,爸爸也沒有給她開門。於是她不再等待,收起悲傷,起身走下樓梯,準備——離家出走!

“誒,哪怕有個兔子洞也好。”

不需要驚心動魄的情節,隻是逃離,短暫的逃離一下。

她家住在頂樓,沒有電梯,下樓梯的過程對她這個小短腿來說格外漫長,樓道裡年久失修的聲控燈又突然滅掉,她在一個拐角處踩空,往下倒去,失重感瞬間席卷全身,然而身體卻沒有與地麵親密接觸,聲控燈亮起,世界驟然明亮,眼前是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穩穩地接住了她。

“你沒事吧?”

她以為自己跌進了兔子洞,淚眼漣漣地望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小男孩。

“請問你是,兔子先生嗎?”

他皺眉回答道:“我不是兔子先生,我是李邇聿。”

“鯉魚?你是鯉魚?”

“……你說是就是吧。”

穀雨忽然很慌張,她扁了扁嘴,痛感神經一下子複蘇,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爭先恐後的湧進這個小小的身體,眼淚抽抽搭搭地就掉下來了:“可是……可是……我不是愛麗絲,我也不是仙蒂瑞拉,我沒帶有水晶鞋……”

她緊緊抓住對方的袖子,生怕這位不知哪路降臨的好看小神仙一個不溜煙地就消失不見。

淚眼模糊間,她隻看到對方笑的極為開心,她有些窘迫,顫顫巍巍地鬆開了手,可能她意識到對麵了能是一個人。

畢竟神仙,是不會這麼對著自己笑的。

神仙從不對她笑,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仙。

李邇聿一把把穀雨從樓梯上提溜下來放好,拽起自己袖子毫不客氣給她擦眼淚,手法淩亂,把她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做魚的,都是不穿鞋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