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對陳悅而言,是和初中完全不一樣的地方。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然遠去。成長帶來的是對未來的思考,認真的、嚴肅的思考。時間不會停留,人生這條路,她總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陳悅考上了本區的一所普通高中。這所高中和技校沒有太大的區彆,最大的區彆是學曆聽上去好聽一點。如果學生特彆努力的話,理論上是有希望參加正常高考考上本科的。她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她在經過一係列的努力之後,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夏予謙順利地通過推優進了江城一中。進了江城一中,半隻腳已經踏進了一本的大學,每年江城一中隻有一到兩名學生考不上一本。
她和夏予謙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陳悅努力過,掙紮過。高一第一學期,她抱著一絲期望,非常努力地學習了一個學期。遺憾的是,她無法理解抽象的x-y軸,無法理解高中數學第一章裡的集合,無法理解為什麼化學元素之間會發生不同的化學效應,無法理解不同的力之間的互相作用,無法用老師眼中優美的文筆寫出她的所思所想,無法記住不同的英語單詞之間的組合。
她隻有一把吉他。
她的高中同桌開玩笑道她是一隻會唱歌的花瓶。她沒有爭論,這就是她。
夏予謙同大部分江城一中的學生一樣,開始了住校生活。
周末的時候,陳悅依然會和夏予謙按照約定在一起寫一個下午的作業。夏予謙把大部分的業餘時間花在了數學競賽上,偶爾和朋友一起打打籃球。他堅持每周要和陳悅見麵。
陳悅沒有把自己的困境告訴夏予謙。她每次提前寫完卷子,和班級裡成績比較好的同學對好答案。她會故意錯幾個比較難的題目,再把其他答案改成正確答案。她每次和夏予謙在一起,都在寫作文。她發現她在這個時候寫作文,文筆會比平時優美一點。
她時常暗自唾棄自己的行為,卻始終不願意在夏予謙麵前承認自己的無能和軟弱。
高一第二學期,十六歲的陳悅開始在一家民謠酒吧打零工。
酒吧老板Leo是秦嘉銘的熟人,他常常在大學的吉他社招兼職。秦嘉銘同情陳悅的家庭背景,當陳悅提出自己想多賺一些錢,爽快地答應了陳悅,幫她找工作。秦嘉銘跟Leo再三叮囑,陳悅需要兼顧學業,她一周的工作時間不能超過5個小時,還要求時薪和大學生的一樣多。Leo想商量著少給一些。他聽完陳悅的現場表演,同意了秦嘉銘的全部要求。
陳悅不缺錢,她那從未和她聯係過的母親每個月按時給她的卡裡打錢。她平時的生活費出自奶奶的退休工資,奶奶在錢不夠的情況下才去銀行取錢。她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錢,依照奶奶的意思,這些錢都攢著,足夠付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去酒吧打工,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出路。她上不了大學,總是想好好活下去,憑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她不介意做一隻會唱歌的花瓶,她享受音樂裡的世界。
她彈吉他的時候,感覺到了靈魂上的自由。她想唱什麼歌就唱什麼歌,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Leo很欣賞她的風格,台下的觀眾熱烈地為她鼓掌。她不知道自己的風格是什麼。秦嘉銘說,她一開口,有讓全場安靜聆聽的能量,憂鬱中帶著深刻的爆發力,悲傷中帶著積極的向往。秦嘉銘的話太文縐縐,她聽不懂。在唱歌的那一刻,她勇敢地做了自己,在音樂的掩飾之下,真實的自己,僅此而已。
陳悅在酒吧兼職了一段時間,理解了初中班主任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你們要好好珍惜學生時代的日子,學校是美好的象牙塔”。
酒吧裡的服務員和調酒師流動性非常強。很多服務員是從一些陳悅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到江城打工。一位姐姐跟她說,她家就是江城人口中的山溝溝,她從老家到江城要轉好幾趟公交車和火車。她出來之後,每年都會給家裡寄錢,卻從來沒有回過家,路程太遙遠,會耽誤很多時間。她很羨慕陳悅,可以讀書,還會彈吉他,她什麼都不會,唯一能做的是服務員的活。
陳悅沉默了許久。她一直覺得自己的遭遇非常不公平,明明沒有做錯事情,卻處處比人差一截。竟然有人會羨慕她。
調酒師也在一旁表示陳悅很幸運。他一開始來到江城,在飯店廚房打雜,運氣好遇到這家酒吧吧台招服務生,他從之前的調酒師那裡學習了調酒,酒吧的老板於是把他留了下來。他說他混了很久才成為調酒師,調酒算是一種技能,賺的可比服務員和廚房多。他勸說陳悅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放棄學業,考上大學才是正途。
她考不上大學。如果命運的齒輪再偏向她一點,她開口問了夏予謙自己應該怎麼辦,或許她會得到一個她不曾想到的答案。她可以通過藝考進入大學,一展自己的才藝。她可以通過秦嘉銘和其他音樂愛好者交流,也許有人願意幫助她進一步在音樂領域進修。
在夏予謙麵前,她絕口不提自己的困境。她問過酒吧裡的老員工,有沒有聽說過酒吧的駐唱被星探發現,成為大明星。這些事情確實發生過,很罕見,而且絕對不會發生在她工作的這家小酒吧。
她假裝自己在努力學習。當她看向自己的未來,她看到的是一片迷茫。
陳悅用自己第一個星期的工資給夏予謙買了一份禮物。她又給自己買了一把更專業的吉他。她把其餘的工資全部攢了起來。攢錢成了一種讓她有安全感的行為。
她給夏予謙買了一頂鴨舌帽。
她在放學的路上看到了一家服裝店,她喜歡裡麵充滿個性的衣服。陳悅不認識這些衣服的牌子。她在眾多的服飾中看到了一頂黑色的棒球帽,黑色的背景上印有深藍色和白色的老虎圖案刺繡。帽簷上是四個字母,組成了英語單詞“Good”。夏予謙在她的心裡是一個特彆好的人。她覺得三好學生夏予謙戴著它會很帥,並且透著一股很可愛的反差感。
她很少任性,此刻的她覺得很快樂,她珍視一切讓她快樂的事物。她斥“巨資”買下了這頂帽子,隨意地戴在夏予謙戴的頭上。夏予謙拿著手中的帽子,很是意外:“你哪裡來的錢?這個看上去挺貴的。”
陳悅得意洋洋地說道:“我自己打工賺的錢。我現在在一家酒吧彈吉他,合法的,我十六周歲了,可以賺點外快。除了這頂帽子,我給自己換了一把吉他,剩下的全存起來了,養老錢。秦嘉銘沒有和你說嗎?他幫我找的工作,老板人特彆好。”
夏予謙已經很久不和秦嘉銘聯係了。他替陳悅感到高興,又替她感到擔憂:“你很缺錢嗎?我可以借給你,你以後工作了再還給我。”
“不缺錢,你知道我媽媽對我還是比較大方的。這個你不懂,這是我對音樂的熱愛。放心,不會影響學習的!”這是陳悅為自己找好的解釋。
夏予謙要求陳悅請他去酒吧聽她演唱。陳悅醞釀了一條聲情並茂地短信,感激夏予謙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幫助,盛情邀請他去酒吧觀看自己的演出。她開著玩笑把短信發給了他,玩笑是她的真心話。
夏予謙如約去觀看了陳悅的演出。
他已經長到一米八,白白淨淨,劍眉星目,鼻梁高挺,雙唇略薄,下頜線清晰利落,看上去像一個成年人,帶著些許少年的青澀。他戴著陳悅送的鴨舌帽,去了酒吧。他一入座,周圍便有女生竊竊私語,有一位大膽的直接問他要電話號碼。夏予謙駕輕就熟地拒絕了女生,笑著擺擺手,指指陳悅。
陳悅沒有看見這一幕。她在專注地彈唱。當晚,她選的歌都是悲傷的情歌。有客人高聲問她,為什麼今夜如此悲傷。她笑著說,傷心的人才來酒吧,應景。客人說,一看她就是學生,少看言情小說,祖國的花朵要欣欣向榮。
這些都是她特地選的歌曲,她是那個傷心人。如同之前很多次一樣,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自己和夏予謙沒有未來。
她不相信言情小說,也不相信電視劇裡的美好未來。一個博士生不可能和一個高中生在一起。她考不上大學,過不上彆人說的幸福生活。這是在她有限的認知裡,唯一清楚確認的事情。
有時候,匱乏的命運似乎把人帶進了一個無限的循環,她走不出來。
夏予謙很喜歡陳悅唱歌的樣子,很投入,很享受。熟不知,這是他少年時期,最後一次看陳悅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