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次日回到州城。
紅藥在行館中等了一天一夜,正自坐臥不寧,見她回來頓時鬆了一口氣。
“大人可算回來了!”女孩子綻開笑容,忙不迭地迎上去,“大人用過早飯沒有?我熬了粥,一直溫在爐子上,大人吃一點吧?”
“好。”
上官陵脫了披風,隨手掛在衣架上,一回身便已見她端了條盤進來,一碗鮮粥並幾碟小菜,都挺合她的胃口。
“好細致!”上官陵往桌前坐了,拈箸微笑,“看不出你還會這些,當初可是連廚房都不敢進的。”
“大人何苦取笑?”紅藥佯惱,“當初不敢,怎見得現在也不敢?我跟大人這麼久,這點事情學也學會了。隻不過從前在小瑤池的時候,鴇母不許我們學而已,又不是什麼難事。”
“為何不許你們學?”
紅藥正在整理她的披風,聽得此問動作一頓,隨即莞爾:“枉費大人這般聰明,倒在小事上糊塗了。她指望我們當她的搖錢樹,當然巴不得我們好吃懶做什麼也不會,離了她就是廢物一個,自己沒本事活,那樣就算敞著大門,也沒人敢跑。但凡有個一技之長,有點心氣的姑娘她就關不住。倘若女孩兒個個都似大人這般……”她說到此,忍不住掩唇一笑,“那天底下的青樓隻怕都開不成了。”
上官陵目睛不動地看著手裡的粥碗,若有所思的模樣。
“你說得不錯……對了,紅藥,你想不想學認字?”
“啊?”紅藥一愣,“學認字?”
上官陵點頭,確認她沒聽錯:“你要是想學,我可以教你。”
紅藥對望著她深邃幽靜的眸子,不禁微紅了臉頰。她雖然對認字沒有太多興趣,但並不想放過跟大人相處的機會。即便知道大人身為女子,去了男女之情,可大人的品性和為人仍然讓她心中欽佩,敬仰不已。
“那好啊……”她聲音軟糯,流露出幾分自慚,“可是,我跟大人不一樣,沒有大人的本事,更當不了大官,會認字讀書又有什麼用呢?”
“不是這麼說的。”上官陵神色淡淡,語氣卻很認真,“人家說書裡有金屋美人、高官厚祿,但在我看來,那些都不是最珍貴的。書中最貴的東西,叫做骨氣。讀書人倘若讀不出骨氣來,就算紫袍玉帶高坐廟堂,也不過是個祿蠹。”
韓子墨到家已有半月。他如今在朝中受到重用,一旦還鄉,十裡八鄉的人都爭欲一睹司刑大人的尊容,門庭立時熱鬨非凡。韓子墨不堪其擾,對外聲稱抱病,所有來客一概謝絕。
這日,他正躲在書房裡興致勃勃地鑽研幾張古籍拓片,忽聽窗子上被人敲了兩下。
韓子墨開窗一看,上官陵帶著紅藥站在外邊。
明察秋毫的司刑大人十分納悶。
“你從哪兒進來的?”
“後門。”上官陵直言不諱。
“古之君子行不由徑,非公事不登朋友之門。”韓子墨不近人情的態度宛如坐堂,“上官大人的行為可是出格得很。”
“你自己關了大門,閉塞正路,還想要彆人‘行不由徑’?”上官陵修眉一挑,“再說,你怎知我今天不是為公事而來?”
韓子墨怔了怔。
“彆騙人。陛下不曾給我辦理公事的詔旨,你哪來的公事找我?”
“陛下雖沒給你降詔,但州縣若出了冤假錯案,你這司刑大人難道不該出來伸冤理枉?”
“什麼冤假錯案?”
韓子墨鐵石般的臉色乍然出現一絲裂痕。他受君王重托裁決刑獄,經他審核的都是命案重案,倘若筆下竟判出了冤枉,那他非但無臉見人,隻怕要以死謝罪。
上官陵具告前事。韓子墨聽完,心情方才恢複平靜,道:“這樁案子理司沒收到過案卷,應是尚未呈報,要先經刑部看過,才輪到我核查。你有君命特許,既然江蘺向你遞狀,那你可以直接查,若要治罪行刑,本地有刑長獄官。倘若情節嚴重,你該報回朝廷請陛下定奪。我不在時該怎麼做,現在就怎麼做,你是欽差,有專斷之權,無須我出麵。”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上官陵總覺得哪裡不甚妥當。
“可你是大司刑,也是奉旨來商州……”
“陛下的旨意是讓我休假探親,不是出公差,跟你不同。司刑雖有複查決刑之權,也得回朝後按呈報流程來,不該越位插手,仗著身份搶當地官府的差事。”
上官陵懷疑地蹙眉:“陛下恐怕不是這個意思。”
“她什麼意思我不管。”韓子墨語氣肅然,“同僚相犯叫做‘侵’,以上犯下叫做‘淩’,職分侵淩,法令不行。我不能做這個壞榜樣。”
上官陵思忖不語。
沈安頤讓韓子墨用探親的名義先回商州,顯然是想讓他與自己一明一暗,查訪民情。一來事情可以查得更快更透徹,二來他們兩人可以同時立功。卻沒想到韓子墨自有一套行事原則,竟然認真休起假來,對君主的心思視而不見。
作為法官,韓子墨的堅持值得尊重和讚賞,但女王陛下那邊也必須有所交代。
“也好。”上官陵最後做出決定,“既然你不肯插手公事,那可否看在同僚的份上,幫我去找一個人?”
“誰?”
“一個名叫魯綃兒的姑娘,她應該在池風縣的宜笑樓。”
辭彆韓子墨,上官陵攜紅藥微服密行,再訪平穀縣。這一回沒進縣城,兩人直接問路去了宋河村。
宋河村是個挺大的村莊,江蘺家住在西邊。上官陵二人找到江家時,江蘺正坐在門前補衣,旁邊的稻床裡晾著些穀子。
“上官大人?”
江蘺認出來客,立刻站了起來,準備請她進屋上座,又想起家中寒酸,不由一陣局促。
“大人……怎麼會來這裡?”
“來看看你。”
上官陵視線一落,望見她手中縫補的麻衣,語氣沉重了幾分:“看來令尊的事,縣令已經通知你了。”
“昨天就知道了。”江蘺揉了揉眼睛。或許是經過了一天的平複,提起這事,她的態度並不激烈,隻是聲音虛弱,顯得灰心而悲哀。
“給大人添麻煩了。”她嘴唇抖了抖,垂眼看著地麵,有點避諱與客人對視,“沒想到我爹會自殺,我實在不信,可仵作說確實是自殺,說得頭頭是道,可我想不通啊!之前還想請大人重查案情,可現在……人都死了,已經沒用了。”
“沒用?”上官陵尾音微揚,“倘若你現在放棄,你父親身後就要蒙受不白之名,這是你想看到的麼?”
江蘺驀然抬頭,怔怔看著她。
上官陵默然回視著她,眼神平靜而堅毅。
半晌,江蘺回過神,苦著臉搖了搖頭。
“要是我孤身一人,當然拚死也要求個公道,可我娘還在。哪怕冤屈洗清,也得罪了縣令,要是他記恨……我爹已經死了,憑我一個人怎麼保護得了我娘?”
“江蘺姐姐,你這可糊塗呀!”紅藥插話道,“要是縣令真的歪曲是非錯判了案,我們大人怎能讓他繼續在此為禍一方?就算現在擱下這事,以後他要想欺負你們娘兒倆,該躲不過不還是躲不過麼?倒不如現在配合大人查案,如果真能找出他瀆職錯判的證據,我們大人就可以奏請罷免他,給你們換個好縣令,豈不更好麼?”
江蘺蠕蠕嘴唇,像是仍有疑慮未決。
“好吧。”她呼出一口氣,望向上官陵,“大人需要我怎麼配合?”
上官陵道:“我今天來,隻是想看看你家,了解一些情況。”
“那大人就隨便看吧。”江蘺四顧了一下,“我家裡就這麼大的地方,屋子就這幾間,後邊是田地。”
外邊上官陵早已轉過一圈,便在江蘺的陪同下進房屋查看。江家隻有五間草屋,三間供人住宿,還有一間是廚房,一間陳放農具和雜物。
上官陵看見牆上掛著木弓和刀,問江蘺道:“我記得你說過,你父親從前打獵,這些都是他用的嗎?”
“是啊。”江蘺點頭,“他以前是獵戶,後來州裡禁止捕獵,給獵戶分地,他就改從農事了。弓已經很久不用,刀他還經常拿出來磨一磨,幫人押貨的時候要帶著。”
上官陵取下刀來觀察,片刻放回,又摘下木弓,在手中握了握。
“你是什麼時候去縣牢探望你父親的?”
“審案期間不讓探視,定案以後我才見到他。我爹說他沒有殺人,囑托我尋機訴冤。”
“那他有沒有向你提起過真凶可能是誰?或者相關線索?”
“沒有。”江蘺搖了搖頭,露出苦笑,“我爹又不會斷案,怎麼可能知道凶手是誰?”
三人從屋子裡走出來,上官陵問起江矩生平。
“你父親性情如何?平時朋友和仇人多麼?”
“他這個人比較好說話,跟大多數人都能處得不錯。但他自己不太喜歡結交,談不上什麼親仇,空閒的時候隻喜歡練武,或者教我練武……”
“你會武功?”上官陵眼神凝向江蘺。
“嗯,會一點。”
“能讓我看看嗎?”
江蘺雖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關注起自己的武功,但因她所請,還是表演了幾招。
“根基不錯。”上官陵評語簡潔,江蘺越發困惑,但她不主動解釋,江蘺也不敢多問。
正在此時,忽聽附近一陣騷亂,有哭罵聲越過籬笆飄了進來。
上官陵目視江蘺,意帶詢問。
江蘺道:“那是隔壁的二嫂,想是村裡要拉她兒子祭山神,她反悔不乾了。之前村裡商量好的,她也答應了,但事到臨頭還是舍不得吧,那可是自己骨肉。”
“祭山神?”上官陵留意到她前一句話,“怎麼個祭法?”
“村裡每年要選一名童男一名童女,在正月二十日前送到神祠裡,如果當年選不出童男童女,就每戶出十吊祭錢。”
上官陵一聽,便知這不是正常的社祭,霎時臉色微青,聲音也冷了。
“朝廷明令禁止淫祀,誰讓你們祭這個的?縣令呢?他知道這事麼?”
“他當然知道了,他在縣裡還帶頭祭呢!要是哪年漏祭,他要問責的。隔壁縣也這樣,好多年了,這都成風俗了。哦對了,當年就是說對山神不敬,州裡才不許捕獵的。”
上官陵麵如寒冰,轉身往院外走。她走得太快,紅藥連跑了幾步才跟上。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兒?”
“縣城。”
“現在去縣城?我們倆?”
上官陵步伐一頓。
紅藥或許出言無心,但卻提醒了她。眼下隻有她們兩人,又是在彆人的地盤上,立刻去找縣令問罪,縣令拒不承認她們也莫可奈何,倘若逼急了對方,可能倒要讓自己兩人身陷不測。退一步考慮,就算她上官陵武功高強,能夠強行製服對方,也難免鬨出不小的動靜。她們今日微服私訪本就是為了避人耳目,若因一時衝動,讓外頭得知行跡,豈不白費了這番心思?
“罷了,不急於一時。”上官陵緩了臉色,對紅藥道:“我們先回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