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紅顏是在十天前看到那封信的。
信來自過忘山門,措辭頗為恭敬,署名柳緗綺,尊主親筆。這等禮遇當然不是為她準備的,事實上,柳緗綺預想中的收信人乃是玄都府掌門卓秋瀾。卓秋瀾之所以把這封信轉給顧紅顏看,是因為信中所言之事:薛白一行四人包括顧家兄妹皆已被生擒,若想四人平安歸返,需要兩個條件:第一,將含章琴送至過忘山門;第二,將顧曲送至過忘山門。
其實在柳緗綺寫那封信的時候,薛白四人都還並未落入她手中,隻不過她勝券在握,並料定卓秋瀾寧信其有。
卓秋瀾的確寧信其有,但看完信的顧紅顏卻犯了難。不同於含章琴,顧曲畢竟是活生生的人,四人成擒已屬不幸,豈能再送一個涉險?顧紅顏自謂武功尚不夠高強,若遇不測,她沒信心在過忘山門內保得侄子平安。
最後還是卓秋瀾給了她定心丸。
“隻管去。她現在是有求於我,隻要含章琴尚未到手,她就不會對你們如何。”
於是,她就帶著顧曲坐上馬車,一路來到過忘山。旅途出乎意料的順利,進入過忘山後,甚至還冒出兩隊過忘山門的弟子,護衛前後,引路開道。顧紅顏滿腹狐疑,然而對方既沒有表露出敵意,她也就不主動挑事,隻在心裡暗暗地戒備。
他們被引領著走了一條最短最快的路,到達玉霄宮時,恰好趕上過忘山門一年一度的大集之期。
對於過忘山門來說,這是個特殊的日子,除了外圍負責日常守衛的屬下外,山門上下所有人員都在玉霄宮集會。殿宇前寬闊的廣場上,四麵八方聳立的樓台楹柱間,黑壓壓站滿了人影。儘管人數眾多,次序卻一毫不亂,偌大場地中,除了山風吹卷旗幟和衣袍的獵獵之聲,便不聞一絲多餘的聲響。
柳緗綺坐在高台上,耐心地等候著客人的到來。她身側丈餘遠處,站著忘歲月。下方則是遊仙四師為首,跟著東南西北四方諦命,其後九天殿主、十八護令帶著各殿弟子依次列位。
四師平日喜歡獨來獨往,甚少在眾人前露麵,每一出現便要吸引不少目光。可這回,比起他們自身,眾人卻對離他們不遠的另幾張陌生麵孔更加好奇。
毫無疑問,那就是被柳緗綺強令帶來圍觀的顧雲容四人。
不過,到底是他們圍觀大會,還是大會眾人圍觀他們,就是一個比較費解的問題了。
或許是親人之間心有靈犀,顧紅顏一腳踏進會場,第一眼望見的,也是站在前方的顧雲容四人。
“雲容!老大,你們……”
“姑媽!”
顧氏兄妹循聲見人,快步趕上去迎著她和顧曲:“你們怎麼來了?”
“是過忘山門要求送老三過來,否則不放過你們。好孩子,你們沒事吧?”
顧方搖搖頭,又很氣惱姑母糊塗:“他們叫送你就送?此地危險,你們快回去!”
“大哥莫急。”顧雲容攔住他道,“柳尊主之前答應過我要替三弟治眼,現在他來了也好。”
顧方氣得跺腳:“雲容,你太輕信了!”
頭頂飄來一聲笑。幾人循聲望去,正好與柳緗綺視線相對。
柳緗綺被他們質疑警惕的目光盯視著,神色仍然一派輕鬆怡悅,坦然笑道:“何必這麼緊張?本座並無加害之意。冒昧請顧三公子前來,是想讓他共同做個見證。”
顧曲目不能視,又是在傳說中的過忘山門尊主麵前,心中甚是沒底,臉上全無往常的嬉笑輕薄,凝重道:“見證什麼?”
柳緗綺手指一揮,兩名後山守衛押著一道人影從玉霄宮內走了出來。
站在天英殿眾人前邊的甘鋒先一個認出來,一驚之下脫口而出:“樊青!”
他側後方的向鍔也已看清來人的臉,登時繃緊了眼眶,頜角的肌膚微微顫動,眼神似不敢相信,又似不願相信。
“過忘山門與玄都府同為武林名宗,本當攜手並進,主持江湖正義。可卻總有小人作祟,妄圖破壞兩宗的交誼。”柳緗綺閒淡地說著,目光悠然掠過台下眾人,“趁著今天好日子,本座要清一清門戶,以儆效尤。”
薛白心裡不屑,暗道此人虛偽。明明垂涎含章琴的是她,派人追殺的是她,到頭來卻把罪過都推到下屬頭上,還口口聲聲清門戶主正義,若要因為破壞兩宗交誼清門戶,隻怕頭一個就得把這位尊主自己清出去。
她正在那裡腹誹不止,忽聽柳緗綺點到她的名:“薛姑娘,顧三公子,當日在成洛,樊青違背命令私自襲擊你們的事,我已知之。今日當著兩位的麵,本座將他依照門規懲處,算是了結舊怨。往後的事,咱們一碼歸一碼。兩位若有異議,不妨現在提出。”
薛白愣了一愣。
樊青被綁在一邊,急得腦門通紅,青筋直跳,可恨嘴被布條封得緊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柳緗綺見二人無話,道:“既無問題,那就——”
“等等!”
薛白忙喊了一聲,看看柳緗綺的臉,又瞅瞅樊青,搖頭道:“不是他!”
柳緗綺眼波一動,卻不太像驚訝的神情,隻是笑問她:“你說什麼?”
薛白抿了抿唇,為這替罪羊感到不忿,理直氣壯道:“在成洛襲擊我和顧曲的,不是他,是向鍔!”
“薛姑娘!”向鍔急聲製止她,“不可冤枉好人啊!”
薛白一口氣差點上不來,扭身罵道:“你無恥!”
柳緗綺靠在座中,漫不經意地掃了他們一眼:“薛姑娘,你再說一遍,襲擊你們的人,究竟是誰?”
薛白正要開口,驀聽身後響起個幽幽的聲音。
“是樊青。”
“胡扯!”薛白心煩,一回頭,霎時愕然。
“顧曲?!”她一把撲過去,抓著他的肩膀亂搖,“你腦子昏啦?講什麼胡話啊?”
顧紅顏心疼侄子,連忙拉開她的手:“薛姑娘,有話好說。”
顧曲皺著眉:“我沒講胡話,我……我記得是樊青。”
樊青不可思議地瞪著他,拚命搖動著腦袋,不懈地發出嗚嗚聲,表達強烈的抗議和憤怒。
“你失憶了不成?”薛白簡直暴躁,“姓樊的當時不在成洛,明明是向鍔圍攻了我們,你怎麼還包庇他!”
“我……我……”
“你說話呀笨蛋!”
薛白又氣又慌,氣的是顧曲在這種時候胡說八道,慌的是這人會不會出了什麼問題,當下卻也彆無良策,隻能一個勁逼他說實話。顧曲緊擰著眉,頭痛欲裂,不停揪扯著自己的頭發,卻始終不肯改口。兩人鬨不出個結果,眾人的視線全都凝聚在他們這裡,各懷心思,各打主意,皆是默不作聲,氣氛愈發詭異。就連近旁的顧家三人,看他倆的眼神都抱著猶疑——他們也不曾親身經曆,無法做出任何判斷。
柳緗綺坐在那裡,依舊是一臉隔岸觀火的冷靜,細白的指頭頗有節奏地輕叩著扶手,似乎一點也不著急。
場中突然躍出一道身影。
原來那樊青悲憤之下,竟然掙斷了綁縛他的繩索,扯下蒙口的巾布衝了過來。
可惜還未衝到顧薛兩個那邊,微生硯一道指風彈在他膝上,他身子一歪,踉蹌跪倒在半途。
“尊主,屬下冤枉!顧三公子,你……你為何不說實話?”
這時,忽聽側邊一人道:“這二人連口徑都不一致,隻怕居心不良,故意挑起山門內鬥。依屬下之見,倒不如先將這二人關押嚴審。”
樊青望過去,卻是香師蘇緹。
柳緗綺終於出聲:“用不著那麼麻煩。方才薛姑娘說樊青當時不在成洛,許是顧三公子認錯了人,便請三公子描繪一下對方的相貌,也就大致可以明了。”
眾人聞言皆道:“尊主英明。”
連薛白也覺得這辦法不錯,急忙拉扯顧曲的袖子:“快說呀!那個人長得……”
“薛姑娘!”柳緗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視線中若有警告。
薛白偷偷橫她一眼,不甘地咬住唇,卻也知道自己再乾涉下去難免成為眾人懷疑的焦點,隻得暫且忍住。
顧曲回憶半晌,恍惚地搖頭:“我記性不好,忘了他的樣子了……”
“……”
“顧曲你發什麼瘋啊!”薛白氣得跳起來,簡直就想打他一頓,幸而薛道鈺看得緊,及時將她抱住拉開。
柳緗綺不急不迫地笑了笑。
“記不得樣子也就罷了——”
她的語氣仿佛就要善罷甘休,下邊立刻便有人悄悄鬆了口氣。
“——那可還記得他的兵器?他若攻擊你,總不會僅憑赤手空拳。”
會場中的氣氛凝結了,所有目光再次集中到顧曲的身上。
這一次,顧曲沒有沉默太久。
“記得。”他抬起頭來,眉宇也舒展了些許,很篤定地道:“是一柄九環大刀。”
樊青呼出一口氣,眼光投向一處。
向鍔站在那裡,寒毛直豎,脊背不自覺地弓了起來,如同受驚的貓。
他這般驚怕,當然不是因為被樊青看著。
柳緗綺正斜眼瞧著他,輕笑點頭:“很好,很好。”
眾人見她這神態,心頭俱捏了一把汗。天英殿屬下為前任殿主抱不平,彼此互看幾眼,打算一起上前求情。
然而向鍔根本不等他們為自己求情。
站在前邊的甘鋒突覺身後撞來一股大力,他本能一偏身,一團黑影便從他身後騰躍了出去。
“哪裡跑!”
對麵的天禽殿主反應最快,大喝一聲率著本殿下屬追了過去意欲擒拿。
天英殿素與天禽殿不大和睦,一見他們對向鍔動起手來哪裡肯依?同時從另一側湧了出來,雙方戰作一團,刀劍乒砰之聲不絕於耳。可憐向鍔被圍攪在混戰中間,走也走不脫,反而被迫抗了好幾下刀子。天英殿眾人開始隻是不願向鍔落入天禽殿手中,見此不禁動了真火,原本的防衛逐漸變成了攻擊,狠狠回敬了起來。
天禽殿主大怒:“你們要造反嗎?放走向鍔,受死的就是你們!”
“我們自然不會放他走。”一名天英殿屬下道,“但也見不得有人公報私仇!”
場中響起一聲冷笑。
笑聲很輕,但在場之人無不清晰聽聞,心中皆是一凜。當此之時,隻見柳緗綺袖角微揚。銀光閃爍,飛掠而來。
聚在中間打鬥的兩殿下屬哄然散開,急速退避。那一點銀光從眾人撤開的空隙間穿越了過去,直直射向後邊反應慢了一拍的薛白。
“師妹!”
薛道鈺大叫一聲,猛力將她拽到懷裡。
銀光如期而至,完全沒入了薛道鈺的後背。薛道鈺身體一僵,臉色瞬間慘白,砰然倒了下去。兩眼猶睜,胸膛卻再無一絲起伏。
“師兄!師兄!”
薛白嚇壞了,慌張推了他兩下,沒有任何反應。薛道鈺口鼻溢血,麵色也逐漸變得青黑。薛白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也是空空蕩蕩,宣告了麵前人的死訊。
薛白兩眼發直,整個人都石化了。
不會的。她搖搖頭,猶自反應不過來,心裡一片糊塗,覺得眼前像是個騙局。師兄剛才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動作那麼利索地把她護住,拉她的手那麼有力,怎會一下子就倒了?他先前還在用擔心的眼神關注著她,生怕她一個收斂不住打壞了顧曲,顧曲那種家夥都還活蹦亂跳呢,師兄怎會有事?
不,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她愣了一會兒,再次伸著手到處去探,卻又像不敢落手,不知探哪裡才好,渾無章法,最後隻好在虛空中亂擺,嗓子打著顫,哽咽著喃喃:“師兄……你……你怎麼了……你彆嚇我……”
周圍沒了一切聲息,所有人都在憐憫地望著她。好半晌,顧紅顏走過來扶她:“薛姑娘,節哀吧……”
節哀?這都什麼詞啊?
薛白覺得這些詞很討厭,很喪氣,仿佛每次聽到,都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上一回聽見這兩個字,是在十二年前。那時候她還不叫薛白,師兄也不叫師兄,她稚嫩的腦袋那時還記不住太過複雜的字眼,隻會用剛學熟的兒語咿咿呀呀叫他阿哥。村裡遭了饑荒,人都跑不見了,阿哥也帶著她逃往外鄉。過河的時候她被難民們擠掉進水裡,秋天的河水那麼急,一個浪花就把她卷去了下遊,遠遠的便聽見許多人在說什麼節哀。她雖然小,卻本能般知道這是要丟下自己,又怕又慌,哭啞了嗓子,身邊不是河水就是流沙,什麼也抓不住。
可是阿哥抓住了她。她並不知曉他水性有多好,隻曉得自己抓著了救命稻草,就死摟著他的脖子。如今想來,那種情形下那個摟人的姿勢,天知道他們是怎麼活著上岸的。
後來輾轉進了玄都府,阿哥變成了師兄。他資質好,修為進益很快,被當時的掌門神機道人召入丹堂隨侍。而她卻在河裡泡傷了肺氣,先天就差了一截,隻好在外邊乾點雜活。師兄心疼她,常常偷了堂裡珍藏的丹藥幫她調理根基,為此三天兩頭被罰棍子,她看得直哭,他卻隻是溫柔地笑,還說這是打通奇經八脈的獨門秘法。
弄到後來連一向隻顧自己修煉懶得收徒的卓秋瀾都看不下去,破例將她收為親傳弟子,教她固本培元,理氣養血,才算將她可憐的師兄從棍棒底下解救出來。
偶爾也會在丹堂外看見師兄抱劍望月,思念故親。偶爾也會在出任務的時候,看見師兄含笑瞧著人家夫妻父子,眉眼裡不無欣羨。
他們自幼便入了修行一途,人間的天倫之樂,於他們是早已無緣。
可當世道平靜了些,掌門詢問他是否還俗的時候,他卻拒絕了。
她不懂,私下問他為何不去更好的地方?
師兄笑著反問她:“哪裡有更好的地方?”
她一愣,卻答不上來了。
外麵的世界的確很熱鬨,但也不見得就好。
哪裡有更好的地方呢?師兄不說,她也不知道。
到最後,他歎一口氣,笑眼裡晶光閃爍,他抬手,溫暖的手指輕輕梳過她的頭發:“我要是走了,你一個人可怎麼辦呢?”
許多時候,她都覺得師兄有種超越年齡的成熟。
許多時候,她也覺得師兄很辛苦。
說到底,還是自己太沒用了吧?
但凡自己有用一點,他就不必一直這樣辛苦,這樣護崽似的保護她,也就……不會死了。
她黯然低垂著腦袋,回過神時,正好看見一滴淚從鼻尖掉下來,隻覺臉上緊繃繃的。
緩緩伸出手去,幫師兄合上了眼睛,她抹乾腮邊淚跡,木然地站起身來。
“你真該死。”
她遙遙對視著台上的柳緗綺,這樣說道。
所有人都震驚了——這姑娘,竟敢向尊主說出這等挑釁找死的話語,莫不是悲痛過度,發了瘋病?
她有什麼本事,有什麼底氣,以為自己對上武道第一的過忘尊主能討著便宜?
沒人知道。
薛白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要拚一拚。
無論如何,拚一拚。
劍光一泓,刹那出鞘。
離得最近的天英天琴兩殿屬下率先做出反應,一擁而上圍堵過去。包圍尚未完全形成,雪亮的劍光聯翩舞至,以不可遏擋之勢掃蕩過來,殺氣之疾厲令人沾衣心驚。先挨上的一排痛呼著倒地,餘者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三舍。
薛白舞劍如飛,輕功運到極致,身法前所未有之迅速,眨眼穿過兩殿眾人,臨近高台。
“止步!”
纖影婀娜,杏花零落香,是西方諦命白槿。
過忘山門四師四命,皆是三尊近身護衛,武功在江湖一流高手中也屬佼佼者,遠非向鍔等人可比。薛白能挫敗兩殿下屬,對上白槿仍覺吃力,橫著心鼓著氣,使儘平生所學,也才勉強過了十餘招。
白槿看出她根底淺薄,並不很擔憂,隻欲速速了結戰鬥,變掌成爪,直扣薛白咽喉,想逼她自退。
薛白視若無睹,回劍直刺她命門,這種距離,雙方都容易得手。白槿看她眼神淩厲毫無退縮,竟是同歸於儘的氣勢,自己反倒一愕,連忙收招一撤。
薛白就勢越過她,直撲台上柳緗綺。
柳緗綺眸光微漾,卻仍未動作。
她並不需要動作。
兩道身影,已飄然落下台階,擋住了薛白的來勢。
一者淺緋,一者素白。
蘇緹,聊一醉。
聯袂而近,同時出手。
饒是薛白拚卻性命,在耗費這麼多力氣之後,也絕無可能接下香師和酒師聯手一擊。
二人招未至,強大的氣息已將薛白壓製得四肢發軟。“鏘啷”一聲脆響,長劍掉落在地。
終究還是……這種結果麼……
師兄不能白死,不該白死。可憑她的能力,最後也隻能走到這一步。
發髻因打鬥而鬆散,垂下幾縷,被汗水淩亂地沾在麵頰上。薛白虛軟的身軀晃了晃,認命地倒下,匍匐在台階上,不甘地閉住眼睛。
殺招並未落下。
頭頂風意涼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拂弄著她的額角。
薛白有些詫異,花了點力氣支撐著抬起身來。淚水模糊的視野中,鶴紋仙衣鼓動飄蕩,麵前昂然立著一人。
時值正午,陽光絢燦如金,從頭頂漫漫灑下,依稀勾出那人的身形輪廓。
手把玉拂,峨冠博帶,神姿仙骨,瀟灑出塵。來者正是——
卓秋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