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宮。
蟲聲新透綠窗紗,正是讀書好時節。
“不學禮無以立,不學詩無以言。”清朗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前日已講完了《禮》,今天開始講《詩》。”上官陵將書放在案上,卻不忙打開,清眸一抬:“公主讀過《詩》?”
“嗯,”沈安頤點頭承認,“在北桓時,自己讀過一些,聊作消遣罷了。”
“那想必知道詩有六義?”
“知道,”年少的公主微微一笑,“風雅頌賦比興。”
上官陵略略頷首,又問:“何者為風?”
沈安頤不料有此一問,欲說國風又覺得和沒答一樣,左思右想也無法解得她問話的意思,一時沉默起來。
“很難麼?”上官陵挑了挑眉,忽然伸手向窗子一指:“外麵刮的,就是風。”
沈安頤驚呆無語,一旁挽著袖子磨墨的采棠憋笑憋得滿臉通紅。
上官陵打量著沈安頤的表情,唇角微彎:“公主莫不是覺得我在說笑話?”
沈安頤半扭過頭,一臉哭笑不得:“我覺得你在耍人。”
“戲耍公主,這罪名可有點大,看來微臣得解釋解釋。”上官陵眼帶趣色,指尖輕輕摩過書麵,“公主可願一聽?”
沈安頤含笑一傾身,語調輕快怡悅:“學生洗耳恭聽。”
“風有八種,合稱八風。東北條風,立春時至;東方明庶風,春分時至;東南清明風,立夏時至;南方景風,夏至時至;西南涼風,立秋時至;西方閶闔風,秋分時至;西北不周風,立冬時至;北方廣莫風,冬至時至。此八風,上合天之八節,下合地之八方,隨方不同,因時而異,這就是風的第一個特性:變。”
“變?”
“公主請看十五國風:顯易者有之,深隱者有之,和樂者有之,怨悱者有之,優柔者有之,肅烈者有之……人心何等多變,音聲就有何等紛繁。禮經中所寫的,是先賢對社會的靜態構想;而詩經中記錄的,才是真正的動態世情。”
沈安頤初時帶著些玩笑之心,聽她說得正經,也不禁逐漸認真起來。
“其次,風在天地間,可以助長萬物,也可摧折萬物,這就是另一個特性:遷化。”
“風在易卦之中,對應巽卦。巽者,遜也,順也。以法令治天下,道在堅剛;以政教化天下,道在遜順。”上官陵娓娓說罷,眼波輕轉,“所以詩經六義,其一為風。”
沈安頤沉浸在她話語的隱意中,目光不知不覺地飄遠:“原來如此……”
上官陵見她神色渺渺,知道她已陷入了沉思,便不再說話,端起書案上新沏的香茶,慢慢啜飲起來。
宮殿裡寂靜,便顯得窗下的蟲鳴愈響了。晝陽燦爛,攜著這時節獨有的恬融氣息漫入綺窗,在青磚地麵上悠悠飄晃。窗前斜飛過幾片翠葉花瓣,自然是庭院中又泛起了柔和的風漪。
沈安頤抽回神思。
上官陵看她一眼,隨手放下茶杯:“想好了?那就開始講書。”
沈安頤對自己方才的走神有些不好意思,趕緊低頭翻書:“嗯,講哪篇?”
“周南第一,《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官陵的聲線清而沉穩,誦起詩來彆有韻致。誦罷稍作停頓,估摸著沈安頤已經熟悉了文字,方繼續解釋:“關關,《爾雅》雲:音聲和也。雎鳩,水鳥名,又名王雎。‘在河之洲。’水中有沙陸,大而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窈窕淑女。’淑,善也。‘君子好逑。’好,佳也。逑,偶也。好逑即為佳偶。這四句,可有什麼疑問?”
“有一點疑惑……”沈安頤開口,卻又頓住,似有顧慮,抬眸望了望上官陵。
上官陵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其實和字詞無關。”沈安頤道,“我隻是想起之前學《禮記》的時候,大人提過,世人的理性,常常被感情和欲望遮蔽,受其役使爭奪不休。先賢察覺根本,因而傳訂詩書,教世人調伏感情和欲望,保持中道。既然聖人要做的是‘製情’,又為何《詩經》卻以情開篇呢?”
上官陵微笑起來。
“公主,你單知道《詩經》以情開篇,卻不知六經起始都在言情。人何以為人?飛禽走獸,都有喜怒愛惡,都有感情欲望,它們聽從本能行事,唯獨人能夠培養理性。教化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成人’。但一切都需要起點,這條‘成人之路’也一樣,站在起點上的,就是一個隻有情感本能的人。為了引導他,我們必須從他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地方開始。所以正確的教化,不可能不談人情,離情而言教,都是無根之草,不能真正起作用,更無法深入人心的。”
沈安頤默然思忖,點頭不語。正在此時,忽聽外麵響起腳步聲。她轉頭一看,卻不是自己宮人,看服色倒像父王身邊的執事太監。
“公主,上官大人。”那太監進得殿來,分彆向二人躬身,“陛下傳召上官大人。”
長年殿。
昭王一手翻著奏報,偶爾抬起視線,掃一眼榻前滔滔不絕的沈明溫。
門外傳來通稟:“陛下,上官大人到了。”
沈明溫轉過臉,很快望見殿門外步入一道頎長俊秀的身影,行步款款,衣帶微拂,神采風儀竟似更奪目了幾分,直教人生出一種自慚形穢之感來。他不願再看,暗自冷哼一聲,調過臉去。
“參見陛下。”
上官陵行禮起身,聽得昭王低咳了一會兒,方才緩慢開口:“執符台呈來消息,容王太後過世,北桓派了使臣前往奚陽吊喪。”他又咳了兩聲,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問道:“賢卿有何看法?”
訊息入耳,上官陵立刻領會到重點。容王太後新喪不是關鍵,關鍵是北桓派了人去吊孝——且不論究竟是單純慰問還是另有所圖,僅從昭國的角度,容國與北桓皆是強鄰,一旦結為盟友,昭國的邊境壓力便會增加數倍,對昭王而言,這當然無法容忍。
“陛下,”她心底明了,言辭清晰,“北桓吊喪,雖然用心不明,但合於禮義。陛下若有憂慮,不妨同樣派人前往容國吊喪,一則儘禮,二則便於觀察情形,相機行事。”
她一番話剛說完,便聽到沈明溫響亮歡悅的笑聲:“上官大人所言極是,兒臣也是如此想法。”
上官陵目光向他側了側,心下有些訝異。沈明溫一貫將她視作眼中釘,前陣因為她表麵與沈明良握手言好,越發恨她恨得連麵子上都不太遮掩得住,今日竟會毫不猶豫地讚同她的建言?
昭王“嗯”了一聲,似是許可,又問:“派誰去合適?”
沈明溫早等著這一句,立即搶言道:“依兒臣之見,群臣之中,上官大人最為機敏睿智,而且之前有過出使北桓的經驗。此番出使容國責任重大,若論人選,沒有比上官大人更合適的了。”
上官陵默不作聲地瞧著他,眼底掠過疑雲。她可不相信沈明溫能一夜之間突然轉性,現在一個勁把自己推去出使容國,葫蘆裡到底是裝的什麼藥?
昭王半閉著眼懶懶靠在榻首,仿佛全未發覺底下一子一臣之間的波濤暗流,徑直問上官陵:“賢卿意下如何?”
這個問法,顯然是有意讓她去了,上官陵隻得恭敬應承:“陛下差遣,臣義不容辭。”
沈明溫大喜,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忽見昭王睜眼看向他,心頭一抖,趕忙收斂了神態,調整出一個“溫和莊重”的笑意。
昭王徐徐撤回視線,望向上官陵:“那就有勞賢卿了。”
過忘山下,楓園彆舍。
繁茂的楓葉被日光分照出深綠和亮翠的層次,飄動如美人的額發,蘭葉含笑,山氣青縹。
忽然風來,香枝一顫。杏花如雪,掃枝而下。
杏雪叢中,一道人影屈膝跪落在地。
“屬下無能,未能帶回顧曲薛白二人,請宗主責罰!”俏麗的臉龐抬起,原來是當日在曠野中阻住卓秋瀾等人的女子——過忘山門西方諦命,白槿。
“遇到什麼麻煩?”綿軟的聲音,仍帶著抹之不去的幽涼餘韻,令人想起梅子江上,夜雨如絲。
“他們二人不願隨屬下前來,玄都府卓掌門在場,屬下敵她不過,無法強行帶人。”
楓林拂動,幾片碧葉旋轉飄落,秀密楓蓋之下,一道人影嫋嫋而近。
水雲深。
她在一株青楓樹下停住腳步,渾不在意地道:“既然他們不肯,那就算了,原本也不必強行帶人。起來吧。”
“謝宗主。”白槿舒一口氣,站起身來,向水雲深臉上看了看,嘴唇動了一下,卻沒出聲。
“想問什麼?”水雲深發現了她的欲言又止。
她的風格氣質與柳緗綺截然不同,對待下屬也素來和善,很少讓人感到壓力,因而此刻主動詢問,白槿便也不再顧慮,直言道:“屬下隻是不解,宗主為何對這二人如此在意?”
“在意?”水雲深看她一眼,“我並不是在意他們。”
白槿一愕:“那是……”
“反正閒來無事。”水雲深笑笑,信手從旁邊的枝頭擷下一片楓葉,“樊青天天念叨向鍔欺騙尊主栽贓於他,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順手幫他個忙也罷。”
她說得平淡,白槿卻吃了一驚:“這……這是真的嗎?”
“誰知道呢?”水雲深把玩著指間的青楓葉,眼簾閒靜地垂著,像在思索,又仿佛什麼都沒想。
“那……是否需要稟報尊主?”
水雲深搖首。
“她是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性子。事情沒弄清楚之前,先不必驚動她。”
“是。”
為了解開卓秋瀾身上的毒藥,顧曲薛白兩人在薛道鈺的護送下趕赴連越。
陽春三月,光景最是迷人,到處柳綠花紅,滿目賞心樂事。顧曲是個及時行樂的主兒,即使身負重任,也沒覺得有多大壓力,趕路也趕得跟踏青出遊一般。他的樣貌又好,又故意做出一副風流王孫派頭,走到哪兒都引人注目,大城小鎮裡招搖而過,處處儘是紅袖相招。薛白忍不下去了,對他道:“過忘山門的眼線遍布江湖,你這麼招眼,就不怕咱們被盯上嗎?”
顧曲折扇一撐,捂著臉笑得羞澀:“慚愧慚愧,本公子天生長得招眼,這可怎麼辦呢?”
薛白便出了個餿主意:“你不如扮成姑娘得了。”
她的本意是有揶揄的成分在裡頭的,但哪裡曉得顧三公子心理之強大異於常人,對這餿主意不僅不排斥,還挺躍躍欲試,於是接下來的路上,顧三公子就變成了顧三姑娘。
然而這麼一來,所有的多情視線就全都彙聚到了薛道鈺的身上。
劍眉星目的道鈺師兄,當然也很吸引眼球。不過比顧曲好些的是,他手拿長劍身穿道袍,明白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位道長,自然便收斂了非分之想,除了多看幾眼,也不好更加放肆了。
但偶爾也會冒出幾個不認衣服隻認人的。
“哎呀公子!”販香脂膏的姑娘們大膽潑辣,笑靨如花地攔住他們,“給兩位姐姐買點胭脂吧?上好的金花胭脂!”
薛道鈺揮袖一隔,半點香風不能近身:“多謝,但是不必了。”
眼見被拒,胭脂姑娘們索性改換目標,直接繞到兩位“姐姐”身邊兜售:“都是上好的東西,買一點吧!”殷勤得不得了,手腳又快,說話間便打開一盒伸到二人眼皮底下:“不信姐姐自己瞧,這顏色多好!我給你抹點試試!”
薛白自幼在玄都府長大,從來不用胭脂水粉,隻覺粉香嗆人,皺著眉頭急忙躲開,連連揮手:“不用不用!我不用這些東西!”
顧曲倒很有興致,難得扮一回女孩兒,胭脂姑娘們指頭又軟,便樂嗬嗬地任由她們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弄得薛道鈺都看不下去了,站在旁邊笑道:“顧三公子,你若喜歡這些脂粉,在下幫你買幾盒帶回去可好?”
“道鈺兄你真是太慷慨了。”顧曲笑嘻嘻地推開眾女,“不過比起脂粉,我現在更想吃飯啊!”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聽見了他的心願,話音剛落,頭上陡然墜下一隻碗。
薛白目瞪口呆:“你什麼運氣……”
顧曲抬手接住,卻聽砰然一聲,瓷碗整個炸開,顧曲雖然及時丟手,卻仍被紛飛四散的碎片割得滿手是血。
“黴運!”他哭喪著臉。
無數大小杯碗雨點一般從天而降。薛道鈺和薛白急忙拔劍揮撥,顧曲傷了手拿不住劍,隻能被師兄妹倆夾在中間護著,好不鬱悶。
薛白揮劍揮得滿頭大汗,氣道:“誰家酒店關門,也不用把家當都往外扔啊!”
薛道鈺麵色嚴峻。
不同於薛白的異想天開,他注意到方才圍著顧曲的那群女子全都不見了,非但如此,臨街的店鋪也都門戶緊閉。現在正值中午,絕非休業的時辰。
耳邊猛聽衣襟獵動,抬頭一看,幾十條黑衣蒙麵人影從兩側屋頂掠下,手中鋼刀迎頸而來。
情知顧曲薛白無力應對如此陣仗,薛道鈺先一步縱劍挺身。一劍蕩出,前頭幾個黑衣人應聲倒地。
“走!”
薛道鈺一手拉住一個,飛身而去。
這地方本來就不大,三人一路狂奔,很快眼前就隻剩荒山野嶺。殺手們鍥而不舍,顧曲還在流血,先一個體力不支,腳下一慢,黑衣殺手已將他逮住。
“三公子!”
薛道鈺大喝一聲,急衝過來相救。熟料剛一轉身,便聽身後一聲驚叫,薛白那邊也已險象環生。三人之間頗有距離,正是顧首難顧尾。
“彆管我了!去幫薛白吧!”
危急關頭,顧曲心內哭爹喊娘,臉上卻大義凜然。薛道鈺是個實心眼的,聽他這樣說,果然先調頭去救師妹。
黑衣人眼露欽佩地向顧曲看了一眼,然後舉起刀來。
顧曲欲哭無淚。
後頸突然一鬆,耳邊叮當一響。顧曲睜眼一看,卻見剛才圍著自己的那群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
他正納悶,忽見一把銀針飛過,那頭與薛道鈺鏖戰的眾殺手亦紛紛倒地。
“姑媽!”
顧曲大喜過望。隨著他的喊聲,一道人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而後一隻柔軟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腦袋。
“老三啊,你這是得罪什麼人了呀?”
眼見有家長做主,顧三公子心雄膽肥,立刻憤而告狀:“就是那個仗勢欺人、欺男霸女、巧取豪奪、天天喊打喊殺的過忘山門!”
顧紅顏含笑飛他一眼:“你挺見多識廣啊!我倒不知他們有這麼多能耐。”
因見他已安然無恙,遂丟給他個瓶子:“這是傷藥,把手包紮一下,以後自己當心點。我還要去看望一個孩子,不陪你聊了。”說罷抬腿就要離開。
顧曲連忙將她拉住。
“姑媽等等!見了麵就彆急著走嘛!我正好有事急著找您。”
“找我?”
“嗯,想請您幫忙救治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