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筆筒,小鈴鐸。
布衣方巾、書生模樣的青年背著白藤書笈,獨自行走在春草茂盛的山野中,灑下一路細碎鈴聲,步履悠然,且行且吟。
“才過紅鯉岸,又近綠煙村。蝴蝶問我何事,叩遍千家門?堪憐江湖遊子,安知蓬廬白發,翹首盼歸人。緗箋與尺素,托言慰芳春……”
“燕士歌,秦客淚,楚騷魂。人亦有歎,不如歇此百年身。武陵春溪猶在,漁樵閒話未改,豈必羨青綸?東籬尋故老,唯見草樹深。”
鈴鐸嘩啦一響歇止,餘音悄然遁遠。青年在半開的柴扉前停住腳步,視線細細搜尋過整個院子,麵色微微疑惑。
應當就在這裡沒錯,難道自己來得不巧,恰好出門去了?
“你就是使君子?”
身前突然響起個脆嫩的聲音,青年低頭一看,原來是個總角稚子,手裡捏著一把菖蒲,正仰著腦袋好奇地望著他。
青年笑了笑:“那是人家的戲稱。在下史循,請問公冶先生在家麼?”
稚子道:“爺爺出去了,是不是有我家的信?”小手一伸,“給我就得了!”
史循不禁好笑,道:“我還是等他一會兒吧。”
稚子道:“你在這裡乾等多無聊?不如幫我寫封信吧?”
史循有些意外,但對方既然主動提起,即便隻是個無知幼童,他也沒有一口拒絕,隻問:“你要寫給誰?”
稚子道:“你替我寫封信給老天爺,叫他趕快幫我下場雪,我的雪人兒都快化沒了!”說著指了指院子裡一個指頭大小的冰塊,不高興地嘟囔:“它原來好大的!”
史循哭笑不得。孩子似乎看出他不願意,撲過來抓著他的袖子搖晃:“你快幫我寫嘛!我聽彆人說你可好了!”
“好吧。”史循也不和他爭論,隻是蹲下來將書笈放在地上,掏出紙筆寫了幾個字。“好了,我替你寫好了,你就安心吧!”
“我要看!”孩子一把搶過去,“誒?這是什麼字?”
史循便告訴他:“這是‘老’。”
“老?”
“不像嗎?”
“像!”孩子哈哈大笑,“像爺爺的胡子!”
史循憋笑憋得肚子痛,點頭附和:“真聰明!是像你爺爺的胡子。”
正在嬉鬨個沒完,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多年不見,你改行當教書先生了?”
史循轉身,須發花白的老人站在他身後,背上背著一擔柴,端詳他兩眼,搖頭笑歎:“哎呀,真是佩服你找人的本事,看來我的安生日子要到頭了。來!進來坐!”
“我也真是傷心呐,公冶先生。”史循笑道,“久彆重逢,一口水還沒喝著,就先聽了一耳朵埋怨。”
院裡花木蔥蘢,春光滿目。公冶川卸下柴擔,從草垛後抱出一壇酒,拉著史循在石台邊坐下,拍開封泥,醇鬱的酒香撲鼻而來。
“你也休得倒打一耙!”公冶川熟練地倒著酒,“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那雙腿從來不走閒路的。要不是有人差遣,你會想起來看望我?說吧,找我什麼事?”
史循見他說破,知道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接過公冶川遞過來的酒碗,清楚明白地道:“的確是尊主的命令,請先生立刻返回山門。”
“聽起來很著急,山門出了什麼事嗎?”
史循一時無言,似乎在考慮從何說起,喝了半碗酒,方道:“先生可曾聽說過《靈虛秘錄》?”
“傳說中的一部奇書,最早是被初代尊主在深山中發現。相傳得到它的人,能知過去未來一切事。此書後來流落江湖,眾人搶奪過程中被毀。怎麼?”
“尊主得到消息,秘錄並未被毀,而是被藏進了玄都府的含章琴內,暗中保存至今。”言罷叮囑:“此事機密,先生心中自知便好,切勿再傳他人之耳。”
公冶川愣了愣。
“這種消息……可靠麼?”
史循意味模糊地笑了一下:“可不可靠,都已經這樣了。”
這句話語速很快,公冶川沒聽清:“你說什麼?”
史循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索性跳過了話題。
“尊主的意思是,《靈虛秘錄》畢竟是先尊遺物,如果真的尚存於世,無論如何都應該收歸山門。但含章琴亦是天生神物,等閒兵器無法破開,所以隻好勞駕先生,返回山門鑄造神兵。”
公冶川默然半晌。
“含章琴是玄都府之物,就算鑄出神兵,玄都府也未必允許我們開琴,你就沒想過這一點嗎?”
史循垂眼,晃了晃酒碗,飲下殘酒。
“這不是你我需要考慮的問題。”
公冶川再次沉默。史循的意思不難理解,尊主既已打定了主意,並且派史循千裡迢迢來請他回山門,其餘的事必定也都有所安排,怕是不惜代價,誌在必得了。
“我從年少時習學鑄兵,至今也有四十餘年了。”他開口道,“不敢說技藝無雙,也算略有薄名。之所以接受山門招攬,並非貪慕山門聲勢,而是欽佩其威而不霸、強而不恃,無敵於江湖仍能不失道義。”話語微頓,道:“倘若現在尊主為了一部所謂的奇書,不惜棄仁忘義,恕老夫難以聽命。”
史循聞言不語,撿起掉在手邊的一片樹葉,銜在指間把玩了片刻。
“先生高義,晚輩欽佩,可惜隻見一葉,不見泰山。《靈虛秘錄》的消息既然能被尊主得知,自然也能流傳到其他人耳中,一旦在江湖中傳布開來,又有多少人會為了爭奪它喪失性命?玄都府一向自持清淨,不喜沾染俗事,江湖中人敬而不畏,無法震懾狂徒。倒不如趁早收歸山門,以山門的威望實力,眾人自不敢輕舉妄動,豈不好過讓江湖再為它掀起血雨腥風麼?”
公冶川撫須沉吟良久。
“也罷!”他舒眉一歎,“喝完這壇酒,老夫就同你走上一遭吧!”
玄都府的日子太好過,好過到顧曲都覺得自己快長毛了,這日聽薛白說要跟卓秋瀾出門,當然不能放過這難得的湊熱鬨機會,立馬死乞白賴地跟了出來。
三人輕裝簡從,邊走邊聊,散步似的走了十來裡,終於在近午時分來到一座朱牆紅門的寺廟前。顧曲仰著脖子望望大門上“圓覺寺”三個字,再回頭瞅瞅身穿道袍、手拿拂塵、仙儀鶴姿的卓秋瀾,很誠懇地說:“掌門,我怎麼看您老都像是來砸場子的。”
卓秋瀾風度翩翩地走近過來,笑睨他一眼:“那你跟得這麼積極,是想給我當打手小弟?”
顧曲歎一口氣:“掌門,我算見識了。論鬥嘴,您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卓秋瀾擺擺手:“哪裡哪裡,顧三公子才是後生可畏,老身豈敢在顧三公子麵前班門弄斧?”
薛白不服氣地挽住卓秋瀾:“師父,您太抬舉他了,這貨的水平,能給您提鞋就不錯了!”
卓秋瀾沉默了好一會兒。
“好徒兒,我思來想去還是沒弄明白,你到底在罵誰?”
薛白:“……”
說話間已進了大殿,四周香客往來不斷,時不時往三人這邊瞧。薛白臉皮薄,被看得多了就不大自在,卓秋瀾倒是泰然自若,視線一轉,隻見顧曲風流自賞地站在那裡,一個勁衝看他的人拋媚眼。
不到半刻,一個僧人進殿,直衝三人走過來。顧曲立刻緊張了,對薛白道:“我就說不行吧?人家要清場子了!”
話音未落,卻見那僧人在卓秋瀾麵前站住,合掌一禮道:“卓掌門,可是來找陳殊公子?”
卓秋瀾點頭:“他在嗎?”
“陳公子先前出去了,說是午間便回,請掌門先到後堂暫候,容小僧奉茶。”
“多謝小師父,但不必麻煩了。”卓秋瀾微笑,“我就在這裡隨便轉轉。”
那僧人也不囉嗦,道了聲好,便緩步離去。顧曲挨著薛白偷笑:“這和尚心眼忒實誠,你師父客氣一下他還當真了。我說你師父也真是,沒事瞎客氣什麼?就算不喝茶,過去坐一會也好呀,待在這裡被人看來看去的,真是尷尬死了!”
薛白對他心口不一的行為表示鄙視:“你還尷尬?我看你挺樂在其中的。那小眼神兒飛得,看你的人尷尬還差不多。”
顧曲說:“這你就不知道了!解除自己尷尬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彆人尷尬。”
薛白無言以對。
“誒……師父呢?”
兩人左右一望,原來卓秋瀾不知什麼時候跑到大殿另一頭去了。香幔後麵置著一方經案,案後坐著一名僧人,衲衣破舊,芒鞋磨損,看起來不像住寺僧人,倒像個四處掛單乞食的行腳僧,此刻正閉著眼睛敲著木魚念經,卓秋瀾就站在他經案前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你和這木魚有仇?”
那僧人念經念得正投入,冷不丁聽到這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不禁立刻停止了手裡的動作,睜開眼愣愣地望著她。
“那你敲這麼狠乾什麼?”卓秋瀾吃吃發笑,“我敲我徒弟都不帶這麼狠的。”
剛站到她身邊的薛白:“……”
“你敲得這麼狠,它不痛麼?它若有腿,恐怕早趁夜逃走了。”
那僧人反應過來,隻當她存心消遣自己,頓時漲紅了臉色:“胡說什麼?木魚是無覺無情之物,怎麼會痛?”
卓秋瀾依舊看著他笑:“它無覺無情,可你有覺有情啊!我就問你,你這個敲法,不累的慌麼?”
那僧人將擊棰一放,對她怒目而視,梗著脖子道:“那你說怎麼敲?”
卓秋瀾瞅了他一會兒,慢吞吞地掂起擊棰,矮矮地懸在木魚頭上,停了一停,方才悠悠落下。
“嗒”地一響,隨即便散開了一點微沉的甕音。
午時正刻,陳殊果然返回,請了三人到後堂相見。他也是個年輕人,看起來比薛白顧曲大不了幾歲,紮著文士巾,麵白和氣的模樣,見到卓秋瀾便恭恭敬敬地作禮:“晚生旅居在此許久,多勞掌門照拂。身家貧寒無以為謝,隻好以茶代酒,請掌門莫要見棄。”
卓秋瀾道:“這是個和尚廟,我是個道人,人家照拂你也不是看我麵子。你謝我還不如謝菩薩,謝菩薩又不如謝廟裡的師父……這茶滋味真不錯。算了,看在茶葉的份上,咱們還是一起謝天謝地吧。”
三個少年男女邊聽邊笑。喝完一巡茶,陳殊道:“晚生不日就要啟程回連越了,掌門可有什麼需要晚生捎帶的?”
“我今天來,正為了這個。”卓秋瀾放下茶杯,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拿在手裡看了看封皮,搖頭一笑,“唉,我那好友體弱多病,我是不指望她來看我了。玄都府近日可能會有些是非,我也不便出遠門,隻好勞你替我捎封信給她。”
陳殊聽她說有是非,心頭暗暗一跳,然而見她語氣平淡,神態閒散如常,又立刻穩下心來,雙手接過信封:“掌門放心,晚生一定帶到。”
“出門在外風塵辛苦,”卓秋瀾又從袖裡掏了個荷包,“這點銀子給你添作盤纏。”
幾人閒聊片刻,起身作彆。陳殊親自將三人送到寺門。
“對了,”卓秋瀾走出兩步,忽然退回來,“這附近有大夫麼?”
“怎麼?”陳殊微訝,“掌門貴體有恙?”
“不是我。”卓秋瀾道,“前殿裡那個敲木魚的頭陀,你若方便,最好找個大夫替他看看。他可能有肝鬱之症。”
離開了圓覺寺,薛白忍不住笑:“我今天才知道師父原來記仇。”
卓秋瀾道:“我這徒弟不會做人,說壞話都不知道偷偷的——為師怎麼記仇了?”
“還不記仇呀?那個頭陀不過嗆了您兩句,您倒好,特意讓人找個大夫擠兌他,還罵人家有病。”
卓秋瀾摸摸她的腦袋瓜子:“胡思亂想什麼呢?我沒有擠兌他,更不是罵他。”
“啊?”顧曲也驚訝了,“莫非他真有肝鬱之症?您怎麼知道的?”
“一般僧人敲打木魚念經,都是處在較為平和的狀態,所以敲打的動作會輕柔緩慢。但那人不是,敲得又急又重,雖然閉著眼,卻還不自覺地皺著眉頭,顯然處在焦躁狀態。我又看他頭筋突出,麵紅目赤,懷疑他肝火過旺。肝主怒,我隨便和他說了幾句話,他的怒氣就上來了。所以才建議陳殊找個大夫給他看看,若是無恙當然最好。假如真有些病根,以他們這些苦行僧的生活條件,自行求醫的可能微乎其微。病久則傳化,越拖越難救,還是及早治愈的好。”
顧曲佩服不已:“我們一樣在旁邊看了那麼久,居然一點都沒看出這些!掌門,您老可真神!”
卓秋瀾道:“其實也沒什麼神的。大多數人注意力的分配並不平均,隻被最醒目的事物牽引,往往見大不見小,見動不見靜,見有不見無。你不曾留意,所以聽我說出來才會覺得稀奇。”
顧曲將信將疑:“是這樣嗎?”
“當然了!”卓秋瀾手指一動,將白拂輕巧帶過臂彎,微笑道:“比如你剛才在聽我說話,就連貴客上門都沒發現。”
顧曲一愣,還未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忽見她已停下了腳步。
“藏頭露尾,可不是名門正宗的風範。既然來了,何不出來見個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