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饑死;齊王好高髻,宮中俱一尺。這上行下效,曆來最易成風。桓王王後喜好佛法,弘恩國寺的香火也便十年如一日的鼎盛。
這日辰時剛過,一輛繡帷香車便穩穩停在了寺門前。門前接待的小沙彌見慣了王公貴族,稀鬆平常得很,看著鮮衣麗人在宮侍的攙扶下步下車來,不慌不忙地上前叫一聲“公主”,便熟稔地側身引路。
麗人方一踏進門,便揮手道:“你這寺裡我沒走過一百遍也走過八十遍了,哪條路我不認得?忙你的去,少跟前跟後的給我添堵!”
小沙彌念聲佛號,躬身退開。旁邊一個稍年長些的宮娥見狀趕前一步,含笑牽了牽麗人的衣袖:“我的好公主,您這氣性也忒大了。這都過了一宿,娘娘不是也讓您出來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拿個和尚煞性子?回頭傳到娘娘耳朵裡,您又得埋怨看不著好臉色了。”
麗人秀頸一扭:“端如,你幾時也學得跟嬤嬤似的嘮叨了?我都這麼大了,想去東宮看一下自己哥哥怎麼就這麼難呢?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把我塞到個和尚廟裡來搪塞我。這和尚廟有什麼好玩的?我早都連這廟裡的佛像有幾根頭發絲都數得清清楚楚了,還不讓我生氣!”
這麗人不是彆人,正是桓王愛女、太子同母胞妹千機公主。端如自小隨侍,素知她吃軟不吃硬,兼恐惹她說出更冒犯的來被周圍王後宮人聽去,便住口不敢再勸,心內急急一轉,笑道:“寺廟裡雖沒什麼有趣的,不過聽說最近沈公主每日在此抄經,公主不如去找她玩玩?就當解悶也成。”
千機公主不吭聲,轉著眼睛想了片刻,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隻得氣哼哼一甩袖子:“帶路!”
不知是不是地勢方位的緣故,這寺中所種的植株即便在秋冬也不算十分凋枯。飛鳥過庭軒,廊外蕉葉舒展,葉上清露漙漙。
千機公主稍微平了氣,走一步,換一景,轉身入畫。
人間景如畫。
誰在畫外垂眺?
“那是誰?看著眼生。”她驀然駐步,望著廊下一道修長身影發問。
左右中頗有幾個耳聰目明的,立刻回道:“那是曇林國來遊學的鑒深法師,並非本寺僧人,公主自然不曾見過。”
“難怪。”千機公主笑笑。
繞過香殿,很快就到了經堂。站在堂前的鬆蔭下,仰頭便可望見後麵林木掩映處,藏經樓高峻的攢頂。
“安頤!”
千機公主人未至聲先聞,跪坐在軟墊上核對經文的沈安頤訝然抬頭,就見一群人簇著一個俏蝴蝶似的姑娘擁進堂來。
“這可稀奇,”沈安頤放下經書,半開玩笑地道:“今天風也不大,如何就能把你吹來這裡?”
千機公主挨著她坐下,嬉笑道:“來看你呀!對了我還沒謝謝你。聽方楚說你們回來的路上遇到水匪,可把我嚇壞了。幸虧你跟我們換了船,不然遭殃的就是我和太子哥哥了!真可怕,你沒事吧?”一麵拉著身邊少女前後左右地看。
她的意思雖是關懷,說出來的話卻並不讓人痛快。好在沈安頤早習慣了她的言辭風格,更不與她計較,隻是輕輕抽回衣角,簡單道:“沒事。多謝公主關心。”
“你怎麼老是這麼生分?”千機公主很不滿,翠眉鬱憤地皺成一團,“我還想和你聊聊路上的新聞呢,你總這麼不冷不熱的。晦氣,看來今天又來得不是時候!”
“誰說的?公主今日來得才正是時候呢!”采棠端著茶盤走過來,她沒聽見前因後文,剛好搶著半截話頭,“要是趕到明兒呀,這寺裡可就誰也進不來了。”
千機公主被成功牽走注意力,奇道:“這話怎麼說?”
“公主還不知道呀?”采棠把倒好的茶放在她麵前,見她毫不知情也挺意外,“方丈大師說承太子旨意,過幾天這寺裡要辦無遮大會,他們要先準備準備。加上到時候太子會親自到場,禁軍也要過來布置防衛,明兒開始這寺裡就不讓進人了。”
謝璿覺得自己打從回朝之後,就沒過過幾天清閒日子。前宵被成玄策秉燭留到夜深,今早不出意外睡得遲了,一睜眼,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他匆匆起身洗漱完畢,出得門來,正要喚人備馬,驀見庭前藤架下坐了一個蒼老而不失魁偉的人影。
“父親!”他展開一個親切又恭敬的笑容,“您怎麼在這兒?”見老者扶著護欄欲起身,忙一個箭步衝過去扶住。
謝鯤雖然年邁,精神卻仍健朗,一手拄著木杖,轉頭拍了拍兒子的肩臂,籲歎道:“你回來這些日子,為父也沒能認真看過你幾回。”
謝璿聞言忽覺愧疚。回成洛後俗務纏身,太子返歸後更是日日奔忙,的確少有餘暇看過父親。他原本也是沙場鏖兵,流血不流淚的漢子,此刻卻不禁微紅了眼圈,半低下頭道:“兒子不孝,未能好好陪伴父親。等這幾天東宮的事忙完,定當日日侍奉父親膝下。”
謝鯤嗬嗬一笑,任由他攙扶著沿廊而行。秋陽高照,日光穿藤瀉下,曲曲折折,描了一路枯枝瘦影。
“東宮……哪有忙完的時候?”老人低聲喃喃,與其說是對兒子抱怨,倒更像自言自語。
謝璿一怔:“父親……”
“嗬。”謝鯤握了握他的手,和藹地看看他,“你和太子殿下很親近。”
“孩兒自幼隨侍東宮,殿下待孩兒也好,自然情分深些。”
“你什麼都好,人也聰明,就是心腸軟,又太重情。”謝鯤搖頭,“我隻怕你身陷險境而不自知啊!”
謝璿隨步慢行,細心地替他撥開前麵擋路的藤枝,笑道:“父親的本事孩兒雖沒學到十分,但對敵也還算遊刃有餘,您看我不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嗎?”
“傻孩子,”謝鯤笑得無奈,“你以為我在說打仗的事嗎?”他漸漸收了笑,“戰場上的刀槍容易抵擋,這朝廷裡的刀劍你卻看也看不見。我當初不讓你接受禁衛任命,狠心送你去邊關,就是為了讓你遠離這潭渾水。”他閉了閉眼,蒼眉間染上幾分頹然,“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
謝璿也不由沉重了臉色,半晌,方道:“孩兒奉公守法,行的端坐的正,也不與人結仇,又何懼他明槍暗箭呢?”
謝鯤停下腳步,良久不語。
“你可曾聽說過豐遠詞這個名字?”
謝璿愣了愣,在腦海中搜尋了一會兒,問道:“是先武王時期坐反罪被誅的豐丞相?”
“不錯。”謝鯤點頭道,“此人德才兼具,敦和謙雅,孝王時期很受倚重,就連內宮之事,都要常和他商議,也就因而讓他得知了很多密辛。後來武王繼位,豐遠詞被控謀反,眾臣素昔與他交好,聯名上書求保,結果反成了他結黨營私的罪證。”
“他可是三朝老臣啊,一夕門庭傾覆,連他四歲的小孫女都沒能幸免一死。”謝鯤找了個穩便的角度撐住手杖,深深一歎,“有些東西,沾惹了就是罪過,哪取決於你做什麼不做什麼?”
信馬由韁到大街上時,謝璿還有些怔怔。他當然明白父親是一心為他好,可想起自己與太子自幼一處長大,十餘年情誼,那人至今也未曾虧待過他分毫,他又怎忍做忘恩負義之徒?
“什麼叫忘恩負義?”謝鯤當時啼笑皆非,“又沒教你做對不起他的事,隻是稍微拉開點距離。”饒是父親如此說,謝璿仍然無法解懷,以那人的敏慧,即便隻是稍稍疏遠一分,也會立即察覺出異樣吧?
他素不願傷人,何況是被自己視作主公和摯友的人。
“將軍……將軍?大將軍!謝大將軍!”
婉轉清脆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謝璿恍惚回神,一低頭,先見紅酥手。
那手正緊緊拽著轡頭,令他座下馬匹進退不得,惱得直噴鼻息。
“是你?”謝璿視線順遊過去,看清紅酥手的主人,“晏姑娘?”
“你記得我?太好了!”晏飛卿歡喜。
“姑娘攔住在下,不知有何要事?”
“我……”晏飛卿有些不好意思,腮邊漂起一層淺粉,“我想請你吃個飯。”
“吃飯?”
“嗯。”晏飛卿點點頭,“那天多虧你替我說了句話。不然我就得蒙受不白之冤,被當刺客丟到大牢裡去了。所以……想請你吃頓飯,表示感謝。”她滿臉企盼地望著謝璿,“你,你可不要拒絕啊!”
謝璿不禁笑了:“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姑娘的心意我領下,飯就不必了。”說著撥轉馬頭,就要走開,晏飛卿慌忙躥身一攔:“你不能走!”
她絞儘腦汁,好不容易想到個尋找突破口的途徑,卻被謝璿三言兩語堵死,萬萬不能甘心。在謝璿疑惑的注目下,她急中生智,賣起苦情來:“求你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
“可憐你?”謝璿聽在耳中,隻覺前言不搭後語,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我也不瞞你了。”晏飛卿豁出麵子,作泫然欲泣狀,演戲演足十分,配合她本就苦惱糾結的心情,竟是逼真入境:“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朋友走散了,連個依靠也沒有。看將軍正直可靠,所以才借想請你吃飯的機會交個朋友,不然萬一哪天被人謀害了,連個給我燒紙錢的人都沒有嗚嗚嗚……”
謝璿聽她越說越離譜,臉上已露出不忍卒聽的表情,但也大致領略了她獨在異鄉惶惶不安的心情,正準備答應一聲權當撫慰,忽見一名執拂內侍撥開人群直衝他奔過來。
“將軍!”那內侍趕到他麵前,殷勤笑道:“可算找著將軍了,太子殿下有請呢!”
謝璿心下一想,若此刻臨時答應晏飛卿,內侍回稟給太子,聽起來倒像自己有意避著他了,便轉頭對晏飛卿道:“我現在須先去東宮。不如初一晚上我在醉客樓訂好座請你,怎樣?”初一太子要去觀看法會,自己估計是清閒的。
晏飛卿折騰這一通,無非是為了和謝璿搭上關係,好進一步打探寶劍下落,謝璿雖沒立刻跟她走,但這回複已經完全可以接受,於是破涕為笑,爽快點頭:“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東宮的布局很開闊,方廊直道,對稱分明。沿著中道直走,第一座正殿便是太子日常辦公的扶梁殿。
謝璿走進殿門,一眼就望見成玄策坐在雕案前,懶洋洋地翻著奏本。他左腿才屈下一半,便聽得太子招呼:“過來。”
“殿下?”
“你看這個。”成玄策笑吟吟地把手裡奏本遞給他。謝璿接過來,視線掃至開頭一行,當即驚喜:“琬兒?”
成玄策見他一頁頁翻閱著,臉上笑容逐漸淡去,不禁詫然揚眉:“怎麼了?”
“看她奏中所說的情形,年內怕是回不來了。”謝璿輕歎。他自己是經曆過戰陣的人,窺一斑而見全豹,奏文寫得簡潔,卻不妨礙他基於經驗的判斷,心思兜轉,忽想起那個孤身遠遊的少年,不知人已行至何處,平安與否。
“你們兄妹分戍兩邊,確是難得聚首。”成玄策關切道,“不如我派個人去朔方替一下琬兒,讓她先回來吧?”
“多謝殿下,”謝璿忍不住笑了,“但這是她的本職,殿下不必太慣著她。開了這個頭,以後臣子們都不肯儘本分了。”
“你啊,就是太注重規矩。”成玄策眯了眯眼,擱筆起身離座,很親善地撫著他的肩頭道:“法理之外還有人情。本宮母妃去得早,你我之間比手足還親,你的家人也就如本宮的家人一般。”
謝璿心頭一暖,看他的眼神著實有些感動:“殿下……”
成玄策笑笑:“勞你件事。”
“請殿下吩咐。”
“我久不在朝,這王都裡都不知是誰家天下了。”成玄策神色漸冷,“宮中安排的這些守衛,我一個也信不過。你那四十萬大軍裡,想必不乏好手?”
“殿下是要我揀選些人替換防守?”謝璿聞弦知意,“這個不難。殿下要他們何時到位?”
“今晚。”
“這麼快?”
“能麼?”
謝璿稍作思量,抬起頭來一抱拳:“殿下放心,臣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