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寒儘不知年。
君九蘭在屋後整理蘭圃。
女孩提著水壺跟在旁邊,觀看得仔細。
這些蘭花品種不一,有的名貴稀奇,也有賣價很賤的大路貨,還有的是山裡的野苗子,花農慣常所不取。君九蘭一株一株都打理得很精心,探土施肥,扶苗剪葉,看它們蓬蓬勃勃長在一起,便欣然展顏。
上官陵微微一笑:“先生若是治國,必定‘泛愛眾而親仁’。”
君九蘭收起花剪,轉過頭來打量著她,若有所思。半晌,忽問:“阿陵今年幾歲了?”
上官陵搖了搖頭。她並不記得年歲,隻記得春花秋葉開謝了幾度,卻也未曾細數。
君九蘭又問她:“可想下山看看麼?”
“下山?”
上官陵先是錯愕,繼而便向往起來。避世許久,又何嘗不好奇人間煙火呢?
君九蘭見她神色中流露出幾分雀躍,不禁一笑,眉目愈發柔和:“山上雖然清靜,久居也無趣得很。下去散散心也不錯。”
他是有他的誌氣和秉持,可以甘心於竹籬茅舍的生活,但上官陵年紀還這麼小,憑什麼讓她陪著自己在深山老林裡空耗一生?何況他分明看得出來……這孩子,是心比天高的。
“和先生一起嗎?”孩子問得理所當然。
“先生不去。”他輕咳了幾聲,見女孩黯然了臉色,忙又勸慰:“代師父會陪著你。先生近年腿腳不靈便了,跑起來費力氣,你去外麵看到什麼有趣的,回來說給先生聽,不也一樣麼?”
上官陵扶著他在石凳上坐下,隨手拂去桌上幾片落葉,淡淡道:“那我也不去了,就在這裡照顧先生。”
“彆任性。”君九蘭笑笑,摸過茶壺倒了兩杯,遞了一杯給她,“我已經和長空說好了,你是要先生食言麼?”
上官陵一怔,頓時無言以對。以代長空的性情,不管是誰,敢在他麵前出爾反爾,都得招來一頓好罵。
“帶上這個。”君九蘭拾起佩劍遞給她。
這把劍比她日常練習所用的更沉一些,端在手裡,突然就產生一種非同兒戲的醒悟,讓人不由自主地肅敬。
上官陵握著劍,默默尋找著適應的手感,忽見君九蘭又遞來一物。
“這是你前幾日落在竹林裡的。”
瑩白光潔,色澤溫潤,是塊美玉。
“很好的東西,彆再弄丟了。”君九蘭微笑。
上官陵早已學過《禮記》,自然懂得他話中的深意。君子比德於玉,是寄寓更是寄望。
玉是很久以前謝瑤送的,原本是那時看她貧弱,讓她留著需要的時候換錢用。
上官陵拿起那塊玉,心內一陣酸澀一陣暖。
她雖身世不幸,卻也幸承過許多美意。謝瑤是她仇人的孫女——前世的仇人,但也是她今生的恩人。恩仇錯結如此,誰能理得分明?世間不乏恩怨分明的人,卻難有恩怨分明的事。
她就這樣帶著一塊玉、一把劍,還有一懷紛總總的心緒,去往了俗世人間。
人間未必繁華,但熱鬨總是有的。兩碟小菜一壺酒,三五個人聚在一處,就能吹侃出亂墜的天花來。
“如今這天底下哪還有能待的地方?北邊在打仗,南邊也在打,中間更是一團亂麻,也就咱這兒還算安穩。”
“那可不?也不看看咱這兒的風水?”一人立馬接腔,語氣頗為得意:“洪天師都說是寶地。當年在這兒看了仨月,又是哭又是笑,差點就賴在這兒了。”
他還意猶未儘,旁邊的同伴已經聽不下去:“你瞎掰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人家洪天師什麼沒見過,還又哭又笑?你當是瘋子呐?”
“嘿!我那時還真就以為是個瘋子。這事真不騙你,他就坐在我爺爺家門口的土坡上,灰頭土臉,衣服都破了,起先我還當是個要飯的。”
同伴端著酒杯,嘲笑得十分直白:“估計就是個要飯的,你一貫眼瞎,肯定認錯人了!”
鄰桌的上官陵一邊忍笑一邊夾菜,代長空麵無表情地喝著酒,仿佛充耳不聞。
“要我說,這跟風水沒關係。”另一人插口道,“咱們連越之所以沒事,主要是因為五公子還在的緣故。”
“五公子?你是說公子九蘭嗎?他不是早都隱居去了嗎?”
“他雖然號稱隱居不問朝政,但如果連越真有危難,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管。”那人說著說著,卻歎了一口氣:“不過我聽說,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上官陵聽到這句,臉色驟然一白,正準備過去細問,猛見代長空站起身來。
“結賬!”
代長空今天的步伐極快,饒是上官陵自幼習武,體力勝過尋常孩童,也隻恰好勉強跟上。
“他們為什麼叫先生五公子?”
看看代師父的臉色,上官陵無奈。若是有的選,她也想換個人問,可惜是在野外,四下罕有人煙,代師父是唯一可以盤問的對象。
出乎意料,代長空回答了她:“九蘭是國主的五弟。”
先生是連越國主的弟弟?雖是頭回聽說,上官陵倒也不覺特彆吃驚,一恍之後,立即問出更關心的問題:“那他們說先生日子不多……是什麼意思?”
話一出口,代長空陡然停下腳步,臉上又多罩了十層烏雲。
上官陵見這情形,心又下沉了幾分。
代長空的心情大約也極其複雜,麵色不住變換,良久,仿佛做出了什麼決定一般,轉過身來,精光爍爍的眼睛直盯著她:“你真要知道?”
上官陵略一沉吟,堅決地點下了頭。
代長空道:“你知道他這次為什麼非要你跟我下山嗎?”
“不知。”
代長空哼了一聲:“因為……”
背後疾風一掠。
代長空話聲一頓,臉色立刻變了,緊接著從額頭到脖子全都漲得通紅。
“混賬!我的劍!!”
他怒罵一句,風一般地追了出去。
上官陵望著他轉瞬消失的背影,一時怔仲。
代長空愛劍如命,能從他身上摸走劍的想必也不是等閒人物,看這情形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沒辦法,隻好暫且等著。
她轉頭打量起周遭的環境。前麵是一道江,江流蕩蕩。後麵是一片林,林葉蕭蕭。
正是初秋時節,晴空萬裡,飛雲苒苒,偶有雁過長天,一聲鳴。
西風冷。
秋水寒。
刀光更寒。
上官陵失色,足下一點急退,反手拔劍。
來者不多,四個。
但用來殺一個孩子,這個數目已太多。
她一慌,劍沒拔出來。
她平生第一次遇到敵人時,竟然拔不出劍來!
情急之下,隻好帶著鞘一揮。刀鋒劍鞘相撞,幾乎震麻她半條手臂。
堪堪躲開一擊,她飛身再退。
身後已是樹林了。
琴聲忽起。
琴聲起自江上,始而悠渺,繼而清嘹,破江霧而來,忽然澎湃,如聽萬壑鬆濤。
那些殺手聽到琴聲,突然間棄了上官陵,調頭奔江麵而去。
江上有舟來。
上官陵目力極佳,遠遠一眺,不由驚呼出聲:“先生!”
正是君九蘭。
他還帶著那把不鳴的琴。
但此刻,琴在他指下奏出了流水樂章。
殺手不知何時多了一倍,向著浮波而來的小舟猛撲過去。
“先生小心!”上官陵心跳到嗓子眼,顧不得安危,跟著衝了過去。
君九蘭俯首奏琴,恍若未覺。
殺手踏入江濤,殺勢比波濤更洶湧。
一聲異響,卻是琴上斷了一根弦。
君九蘭並不在意,繼續彈奏。
殺手排成陣列,迎麵將舟船包抄了起來。
嗒的一響,又斷了一根。
小舟近在咫尺,殺手騰空而起。
第三弦斷。
殺手齊齊揮刀,森白的刀光帶著重壓,和殺氣同時傾軋下來。
君九蘭始抬頭。
四弦一聲,崩然俱斷。
寒光破琴而出。
上官陵睜大了眼,她認得出那種光芒。
——是劍。
飛龍一般的劍。
是劍化作了龍,還是龍變成的劍?
江上刃光連閃,鏗鏘不斷,全都被擊飛了出去。
船頭落下一線紅。
“先生!”上官陵和淚帶笑,衝著小船奔過去。
“七弦儘,殫思出。”
君九蘭低聲自語。他凝望著手中劍,神情有些不知何解的微茫。
他們沒有回孤竹,卻在附近一座小院裡住了下來。君九蘭不知是受傷還是病重,那天一踏進院門,就吐出一口血來,把上官陵嚇了個不輕。她著急地詢問,君九蘭卻隻是看著她,微笑不語。
既然先生不願說,上官陵也就知趣地不再提起,反正最要緊的是讓先生把病養好。
藥湯汩汩,茶爐生煙。梧桐葉一片片地落,桐子卻成熟了,一顆又一顆,高高地吊在枝莖上,小鈴鐺似的。
雖然並不是在山上,日子卻還和山上一樣寧靜,君九蘭含笑告訴她:“這就叫‘心遠地自偏’。”
他又問:“你想要客人嗎?”
客人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就來了。
不算生人,但也不是熟客——至少對上官陵來說是如此。這個半生不熟的客人一出現,上官陵就沒來由地有些不安。
師若顰。
身後還跟著一群人,個個素巾蒙麵,腰墜流蘇,有一種齊整的好看。
女子清婉婉地站在那裡,神情姿態很熟悉,抬眸一笑,秀麗中帶著點鋒利。
“你怎麼來了?”
“你終於來了。”
後一句是君九蘭說的。他靠在榻上,手裡鬆鬆地握著一卷書,對師若顰說:“如你所願。”
師若顰秀美的眼睛將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方才確認般的點頭:“你快死了。”
上官陵頓時手腳冰涼,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上去質問,卻被那些蒙麵人緊緊押住了。
師若顰走過去,在榻沿坐下,拉過君九蘭的手腕探了探脈,說話的語氣好似老友敘談:“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動武麼?我告訴過你的,‘轉愁腸’跟著內力走。你要是能忍著不動手,或許還能再熬個三五年。”
“你費了這麼多心思,不就是為了誘我動手麼?”君九蘭淡淡道,“我若不動,豈不令你失望?”
師若顰格格笑起來:“這麼說,你還是為我死的了?”她漸漸斂了笑,似有所思地點頭:“也是,毒是我給你下的,不管你死的早還是晚,都算是為我而死。”
君九蘭默然不語,視線轉了轉,落在上官陵身上。
“有遺言?”
師若顰挑眉,抬手一揮,蒙麵人放開上官陵。女孩一下撲過來,哭著跪倒在榻前。
“先生……”她抽噎著,“我害了您……”
“彆這麼想。”君九蘭低下頭,替她擦去淚水,“這與你無關。就算沒有你,他們也會製造其他機會逼我動手。”他微笑地看著她,神色溫柔而誠摯,“多謝你伴我這些年。以後你就跟著代師父去吧,他脾氣雖壞,心腸卻是好的。”
上官陵淚落如雨,就著榻邊叩頭。
抬起頭來,君九蘭已閉了眼。
人世渺渺,從此揖彆。
師若顰輕歎了一口氣,像是卸下重負,又像是可惜。目光在逝者身上略停了一會,便調轉開來,越過上官陵,落在了後麵的書案上。
案上有一口劍,無鞘。
鞘本是琴,如今弦絕琴毀。
“七弦拂儘,而殫思劍出。”師若顰拿起劍,端詳了片刻,笑讚:“好一口神兵!”
手腕一轉,扔給了身後的隨從。然後頭也不回,走出屋去。
眾人緊隨其後,魚貫而出。
風卷起枯葉,一重又一重,拍打著院門。師若顰忽然停了腳步,轉過身來。
女孩淚痕未乾,神色冷冷。
“那是先生的劍。”她盯著師若顰說。
師若顰笑起來,緩步至她麵前,按著她的肩膀蹲下身來,和藹地道:“你也跟我回來吧?飛卿可是很想你。”
上官陵微微皺眉。她對晏飛卿印象極其模糊,畢竟隻在幼時見過一麵,晏飛卿又能怎麼思念她?
她自然知道師若顰是在哄她,不知道對方什麼想頭,或許是為了減少一個潛在的未來仇家。
師若顰以一介女子之身,坐到了長楊大樂正的位置,並且一手組建了登臨閣,心思豈能不縝密?
“師樂正抬愛,上官陵不敢當。”
“六年過去,你還是這麼乖。”師若顰笑著撫摸她的臉,上官陵掙紮著避開,後退了一步。
“我說真的。”師若顰也不計較,款款站起身,“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與其在江湖上風餐露宿地飄蕩,不如跟著我,登臨閣裡有最好的師父。”
“怎嘛?搶人搶到我頭上來了?”
人影一花,上官陵忽然騰空,被人挾在了手上。
“代師父!”上官陵喜道。雖然代師父難伺候,但此刻見到他,隻覺得尤為可親。
代長空埋怨地橫了她一眼:“你們躲得夠難找。”
師若顰見到代長空,笑意立刻帶上了幾分恭敬:“代先生說哪裡話?我們隻是想請您的高徒來做客。”
“我替她拒絕!”代長空直截了當,一指大門:“你們可以滾了——還是,你想先打一架?”
“玉衡雙子都留不住您,我又豈是您的對手?”師若顰深深看了他一眼:“告辭。”
師徒倆將君九蘭遺體帶回了山中安葬。
生時居於此,死後葬於此,先生有知,必也是合意的。滿山紅葉落,桂子已飄香。日居月諸,歸鴻去雁,也都還如從前一樣。
上官陵在墳前灑下一杯酒,祭物簡單,祭意卻莊重。
“以前聽九蘭說,鬼神饗德不饗物。”代長空拄著劍,點點頭:“心意到了就好。”
上官陵拿起地上的劍,站起身來。
代長空問:“這是哪一把?”
上官陵轉頭向他望了望,代長空嘴角一彎:“我知道了。”
君九蘭用另一把劍的鞘收起了殫思,當然,師若顰不知道。
“現在去哪兒?”上官陵問。
“放心,跟著師父,哪兒都能去!”代長空見她神色平靜,心裡忽有點奇異:“我還以為你至少要先哭個三天。”
他原本還在頭疼怎麼哄孩子,現在倒好了,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仿佛哪裡缺了一塊似的。
“人死不能複生,哭有什麼用?”女孩凝視著墓碑,神色杳暝。
不是不悲痛的。但再悲痛,生活仍要繼續。哀毀過甚,也不是先生願意看見的吧?
代長空拎起酒壺,半是無奈半是好笑:“你這娃娃,懂事得有點過分。”
上官陵無聲地走過去,將他手裡的酒壺接了過來。
“我都已經長大了。”
“是是,你大,你比我還大!”代長空吃吃發笑,領著孩子走下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