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和二十年冬,林州大雪,自綠玉春潭望去,入目皆白。
尋雲鶴坐在桃樹分枝上,雙手托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這綠潭裡的人間。
這人間啊,終究是和仙界不一樣,她三天前從仙桃幻化為人以來,人間送走了深秋,瑞雪又兆了豐年,來年初春到夏末也隻是一瞬之間,三天,不知更迭了多少個四季。
雖說人間時間短暫,卻是一刻值千金,尋雲鶴幻化成人以來哪也沒去,像個石雕像似的,仿佛被砌在樹枝上。她盯著樹下的綠潭看了三天,一動不動,也不曉得累。
這麼會功夫,人間又入夏了。
“喂——你是誰?在那裡乾什麼?”
脆生生的童音傳入耳中,尋雲鶴抬眼望去,隻見綠潭南邊站了個小仙童,手裡還提著竹籃子。
看樣子,是來撿桃花的。
挎著籃子來撿桃花的人不少,這還是第一個主動和她搭話的,尋雲鶴雙手一撐,從樹上跳下,足尖輕點空中盤旋地花瓣,穩穩落在了小仙童身邊。
小童子可矮,頭頂著虎頭帽也才堪堪到她腰際,尋雲鶴覺著好玩,抬起手一下揪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他光溜溜的圓腦袋。
“你快還給我。”小仙童急忙舉直了手臂去奪被搶走的帽子,“這可是我家仙君從人間帶回來給我的!”
“你家仙君是誰?”
尋雲鶴把虎頭帽戴到自己頭上,用一隻手抵住小仙童的腦瓜子,不讓他往上蹦。
小仙童撲騰了一番,無果,隻好作罷,他雙手環胸,仰著圓臉凶巴巴道:“我家仙君可是大名鼎鼎的山月仙君,若是我向他告狀,你可沒有好果子吃!”
山月仙君,這幾日倒是經常聽人說起,談話的內容嘛無非就是容貌昳麗,亦或是整天遊手好閒,就知道喝酒,白瞎了一張好臉。
這小童子多半啊就是給他家仙君撿桃花瓣來釀酒了。
他威脅完尋雲鶴,又惆悵道:“仙君隻是要我來取這桃花瓣和綠潭水,我若是將帽子取沒了可怎麼辦?”
尋雲鶴唇角淺淺一彎,把虎頭帽端端正正帶回小仙童頭上,隨後俯身問:“你可知這綠潭可是唯一通曉人間之物,沒了這潭,仙界可看不了人間。”
“釀壇酒也不至於把這深潭的水釀沒。”小仙童一撇嘴,將他家仙君的話原封不動照搬出來。
“也是。”
尋雲鶴拍拍手,“我正好閒著沒什麼事,就來幫你摘桃花吧,人家的桃花都是撿地上的,我給你摘樹上最新鮮的。”
小仙童忙不迭將手上的籃子遞過去,然後摸出懷裡揣著的琉璃盞打水去了。
尋雲鶴提著滿是桃花的籃子從樹上下來的時候,他正趴在潭邊,抻直了脖頸,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你可小心掉下去。”
尋雲鶴伸出手提著他的衣領,朝前探了探身子,看向水麵,“人間有煙火有四季,仙界幾百年幾千年都是一個樣,雲霧繚繞的。”
小仙童說:“我家仙君以前經常去人間,每次回來都會帶些新奇東西。”
“我瞧彆的仙君可是忙前忙後的,怎麼到了你家仙君這就如此清閒?”
“自然是因為我家仙君福氣好,彆人還享不了清閒呢。”小仙童短腿一蹬,穩當地踩在地上,他接過尋雲鶴手裡的花籃,“好了,我要回去了,謝謝你幫我。”
尋雲鶴伸出一個手指頭鉤住他的後衣領:“你等會,我問你一個問題。”
小仙童站住腳,回過頭來:“你說。”
“這桃花樹怎麼不結果子?”
尋雲鶴自從化形以來就很好奇,這麼大的一棵樹,怎就有她一顆桃子?
她本以為會聽到什麼仙界奇聞,不料,小仙童麵色一僵,幾乎將頭搖出了殘影:“我不知道!”
他說完,轉身就跑了,兩條短腿搗騰地飛快,很快不見了蹤影。尋雲鶴愣愣站在原地,以為問了什麼大忌。
“你問他,他自然是不會說的。”
又一聲音忽地響起,尋雲鶴側身看去,又是一個小仙童,躲在樹後麵,怯生生的。
這是個有頭發的小仙童,紮著兩個小啾啾,瓜子臉,身著白衣,衣擺處畫有墨竹,氣質頗為文雅,不像之前圓滾滾的那個。
尋雲鶴問:“為何?”
小仙童跑過來:“因為讓桃花樹結果的桃花仙是山月仙君弄沒的,山月仙君因此還被仙界罷了職呢!”
尋雲鶴來了興趣:“你與我詳細說說。”
“不行。”小仙童一叉腰,“我要去給我家仙君研墨,沒時間與你細說。”
尋雲鶴奇了:“你們這些個小仙童,怎地張口一個仙君,閉口一個仙君?”
她想了想,出了個主意:“這樣吧,我跟著你走一段路,你路上同我說,如何?”
小仙童思忖道:“也行,那你隨我來吧。”
化形的三天以來,尋雲鶴都不曾離開過綠玉青潭半步,光坐在桃花樹上看人間趣事,這會踏出那個繁花地,一腳踩在雲霧中,總覺得下一秒就要踏空。
於是她便緊跟著前麵那個小小的身影,在他身後踩他的影子。
小仙童在前麵侃侃而談。
“我家文曲仙君有一個木頭箱子,帶鎖的那種,裡麵放滿了竹簡。這些竹簡就是拿來記載仙界史的,仙君施了仙術,一卷竹簡能寫好多好多的字。”
尋雲鶴提醒道:“你撿重點說。”
這麼說下去,哪些個時候說得完?
小仙童隻好清清嗓子:“據說,仙桃樹不結桃,是因為一千年前山月仙君在樹底下埋了壇桃花酒,這桃花酒是他自凡間得來,幾年後,他將桃花酒從挖了出來,邀桃花仙一同品嘗。
這一嘗可不得了,桃花酒本就甘醇甜美,經過幾年靈力滋養,愈發濃鬱香醇。
桃花仙不甚酒力,一杯接一杯下肚,喝得醉醺醺的,在仙界蛇形,不小心一腳踏空,掉到凡間去了。
桃花仙不在,這桃樹自然不結果了。”
尋雲鶴:“那這桃花仙不在了,有什麼影響嗎?”
在她看來仙界還是那樣,除了山月之外的仙君們各司其職,小精怪們仍舊無憂無慮,議事堂的人還是那麼趾高氣昂。
整個仙界,並沒有因為誰的離開,無法正常運轉。
“有什麼影響?”小仙童聲音尖銳,“影響可大了!”
尋雲鶴:“哦?說說看。”
小仙童:“桃樹可是仙界靈力的根源,隻有它開花結果,落葉歸根,正常生長,才有源源不斷的靈力,仙界才能正常運轉。
但現在,它隻開花,不生長,仙界靈力不足,眾仙們便隻能靠人間香火來生存,可誰又能保證香火不絕呢?”
說到這,小仙童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仰起頭,朝尋雲鶴勾勾手指。
尋雲鶴十分上道地彎下腰,把耳朵湊過去。
小仙童將手擋在嘴邊,悄聲說:“我還聽說山月仙君的仙壽都沒幾年了。”
尋雲鶴:“為何?因為被罷了職沒香火嗎?”
“非也非也。”小仙童神叨叨的,“山月仙君執掌人間山河,與天地同壽,是不需要香火的,現在他被罷了職,自然沒幾年了。”
尋雲鶴眨巴眨巴眼睛:“可他不是一千年前就被罷職了麼?”
小仙童奇怪道:“一千年很長嗎?”
尋雲鶴:“......”
好吧,這些神仙都是老不死的,現在出了個能死的,確實是沒幾年了。
尋雲鶴:“那現在人間山河又是誰來管?”
“當然是議事堂的人了。”小仙童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議事堂執掌仙界,擁有最高職權,山月仙君既被罷職,又沒人能繼承這位子,自然就歸他們管了,聽說他們還讓山月仙君去人間尋桃花仙,這一尋便是一千年,也沒尋出個所以然來。”
聽他說著,尋雲鶴視線落在東邊遠處被雲煙籠罩的白玉樓閣之上,那便是議事堂,莊嚴肅穆,周身都散發著冷氣。
議事堂分為內外兩堂,外堂聽令於內堂,由十一位長老和其手下代為處理仙界事務。
而內堂的人乃天道嚴選,據說一出生,左耳耳垂上便會帶有紅色的梅花印。
尋雲鶴皺了皺眉頭,這麼說來,綠玉青潭的那棵桃樹的的確確是久未結果,但她也的的確確就是那棵桃樹上結的桃。
奇哉怪哉!
找不到問題所在,尋雲鶴索性不想了,她一甩袖子,一手負於身後,另一隻手撐著不知何時出現的油紙傘:“小仙童,多謝你為我答疑解惑,我們就此彆過。”
“等等等等!”
小仙童拉住她的衣擺,歪著腦袋道:“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
“一介俗人,何須在意。”
尋雲鶴足尖一點,便化為花瓣消失在小仙童眼前,他伸手向前一撲,卻撲了個空,漫天飛舞的花瓣瞬間化為雲霧消弭在空中。
小仙童一時摸不著頭腦,但仙界怪人怪事多了去,他沒過多糾結,抓抓發頂,回文曲府去了。
殊不知,在他轉身的一瞬間,尋雲鶴又出現在他身後,手中空空如也,油紙傘早已不見了蹤影。
尋雲鶴站在原地,看著跑遠了的小仙童,心道:她這與生俱來的幻術真真不錯,用來唬小孩最適合不過。
她揚了揚紅唇,環視一圈這周圍,瓊樓玉宇隱於雲海之間,破開雲霧又見清明之處的水榭亭台,心下一動,向著東邊而去,水紅色的襦裙隨著她的腳步蕩漾開來,染紅了煙雲。
尋雲鶴一路走一路看,穿過水雲橋,走過蓮花廊,又於某些順路的仙君府前駐足片刻,觀望一番,最終在議事堂前停下了腳步。
議事堂修建於一千級白玉台階之上,尋雲鶴站在台階下望著高處的樓閣,終於明白為什麼會覺得它冒著冷氣了,建得如此之高,可不就隻剩“寒”了。
尋雲鶴抬起指尖在空氣中畫了幾筆,仔細看,那字跡為“到此一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