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嫋娜(1 / 1)

人在驚恐中爆發的尖叫是無意識的,所以“崔清婉”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她能招了半院子的人來。

不過就算有人拿錄音機為她重播一次方才的動靜,她大概也會在沉吟片刻後搖搖頭,用無聲來表達不可信吧。

“四姐彆怕,隻是一孩童。”

聽到異常的尖叫,走出院門有了一段距離的崔皓月立刻折返回來,一襲玄青色翻領窄袖袍因他動作匆忙而歪了綴有銀鶴寶珠的領口。

此刻他以警戒的姿態橫在“崔清婉”與怯懦的孩童之間,麵上多了幾分冷漠。

自崔皓月身後,一道利落的身影迅速閃過,那急促的腳步踢得花草紋樣的淺檀色裙邊翻飛,方才還在柔聲撫慰“崔清婉”的雲岫此刻已然換上一副淩厲神色。

她緊了兩步走到垂首跪地的小廝身邊,抬手向對方的身旁怒指,恨鐵不成鋼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責問。

“這是誰家孩子?!為何會出現在四娘院中!我三番兩次叮囑過你四娘受不得驚嚇,受不得驚嚇,你是怎麼當得差?莫不是你收了他人好處故意恫嚇四娘不成?!”

守衛這座院落的小廝名喚洞明,他不過十五六的年歲,隻是眉清目秀,瞧上去像個機靈沒壞心思的,如此才得了到“崔清婉”院中做事的機會。

而眼下情形,顯然是他闖下大禍,那精瘦的身形“砰砰砰”一通叩頭,焦急又慌亂地開口辯解。

“回、回娘子郎君,我本在院中好好值守,是……是曲娘子!曲娘子不知從何處帶這孩子來,我、我以為她與娘子有約,便、便放她們……”

磕磕巴巴的話語越說越沒底氣,他清楚自己不該自以為地行事。

可府內上下誰人不知四娘子與三郎君一大早出門就是為了接回舞伎樂師,四娘子若不看重他們,怎會如此行事?當這舞伎領著孩童進院時,他哪敢阻攔?

“你以為?!”

雲岫的聲音陡然增大,壓出一院子肅靜,她本是個沉穩妥帖的,說起話來更是有條不紊,可現在隻要對上四娘子的事兒便冷靜不下來。

“你有多大本事就自己——”

“好了雲岫,沒事的。”在雲岫越發歇斯底裡的指責中,一道輕柔的製止聲從崔皓月身後傳來。

水色衫,粉藕裙,一帶秋香繞臂彎;顰煙眉,緩揉心,雙目噙珠忍不安。

自驚呼出口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崔清婉”方才的心悸已漸趨平緩,當她緩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院內的氣氛格外凝重。

她隔著崔皓月的身影向外眺去,突地瞧見一排跪著的人影,她連忙擺擺手,讓為自己順背部的晴眉退下。

隨後她快步上前,但在走到這幾位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身邊時陷入為難,她真是攙扶對方不是,不攙扶也不是。

“都快起來吧,總歸是我膽子小,這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不必弄成這種場麵。”

最終還是沒有攙扶,儘管她此刻的言語在旁人看來已足夠寬容仁愛,可她還是在心底對自己的懦弱啐了一口,她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跪拜?

不過說是心安理得,可她明白自己沒有,她終究不是崔清婉,所以在麵對他人跪拜時,她還是惶恐得很。

隻是現下她不知道她可不可以主動攙扶眼前之人,她生怕做了什麼不合身份的舉動,轉而被人戳穿。

“他們畏懼我,所以還跪拜不起,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這娃娃既敢入我崔府,自然是膽子大些,不如你做個表率,先起身如何?”

見自己讓眾人起身的言語無效後,“崔清婉”換了個策略,她邁了半步蹲在那道比旁人小了一大圈的身影前,語氣溫和地鼓舞眼前的孩童。

孩童瑟縮著,聽罷近在身邊的柔聲細語不由得愣怔幾分,大抵是“崔清婉”蹲下的姿態確實親和,所以這梳著兩束發髻的小小頭顱才在猶豫中緩緩抬了起來。

不過是對視一眼,是善是惡便在孩童心中有了判斷。

隨著孩童的起身,“崔清婉”下意識打量了對方幾眼——粗麻布的衣物雖破舊些,但還算合身整潔,隻是在衣襟與袖口處沾有幾抹略顯紮眼的泥土痕跡。

這小娃娃約莫十來歲,一雙眼睛烏黑發亮,不過因為身板瘦小,猛地一看辨不出是男是女,可當這孩子站起身來,“崔清婉”便立刻明白,這是個小女童。

之所以她能辨認出來,主要還是因為這女娃娃摟抱東西時胳膊肘太過用勁,簡直把渾身的不安全部轉移到懷中的包裹上。

至於那包裹是何物,其實“崔清婉”也從鬆散的包裹布料間瞧明白了,那是她前幾日下水救人時拋開的保暖外衫,想來是被這女童撿撈起來,今日特地歸還吧。

不過……若是歸還,怎麼無人通報,這孩子是怎麼進得府宅呢?

罷了,不是要緊事,慢些問,彆弄得箭弩拔張,嚇壞了她。

如此想到,“崔清婉”沒有起身,仍舊麵向女童半蹲著身子,她伸出手拍拍對方衣裳上的泥塵,放輕聲音緩緩開口。

“好孩子,怎麼弄了一身的土?有什麼事兒你可以和我說,放心,我不會怪你……哦,也不會怪帶你過來的那位姐姐。”

笑容和煦,話語輕柔,要說“崔清婉”有沒有裝的成分,應該是有的,畢竟現代生活的她並不是一個很能和孩子處得來的人。

隻不過她也不是完全厭惡孩童,她隻是怕一些無法溝通隻會哭鬨嘶吼的幼獸,對於這種明顯可以溝通還有禮貌的孩子,她還是願意扮上溫柔大姐姐模樣的。

“崔娘子,您、您真的是個善人……”

女童囁嚅著說了這麼一句,然後目光不安地向四下瞟了幾眼。

正當“崔清婉”準備鼓勵她再度開口時,她抿緊雙唇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像是決定了什麼,將懷中的包裹攤開遞出,而後再度下跪。

“這是您的衣裳,洗好了的,我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吃福仔的肉,福仔和我從小玩到大,我不想讓福仔死。”

“哎呦這可不興跪,快起來——”

見女童又要跪下,“崔清婉”忙著將手伸到女童的腰側將她扶了起來,隻是一瞬的觸碰,“崔清婉”心中便感慨這孩子的瘦骨嶙峋。

真不知道這孩子抱著怎樣的決心與勇氣才來到崔府與她說上這樣一句話,隻知道這孩子撐著一口氣說完最後一個字眼後便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

沒有歇斯底裡的哭嚎,隻是一抽一抽地掉著淚,女童那“啪嗒啪嗒”墜落在地的淚珠聲響讓“崔清婉”也跟著難過起來。

“好好,不會吃的,不會吃的,我怎麼會吃你的福仔呢?”

“崔清婉”將女童環在身前,輕輕拍著對方乾瘦的後背,她一邊撫慰著女童一邊下意識向雲岫與崔皓月的方向回看過去。

“話說,你們有誰知道福仔是什麼嗎?”

被詢問的二人也是一怔,麵麵相覷,還是雲岫機靈,率先一步走到仍跪在地上的幾人身前,一邊衝洞明點頭示意,一邊將一直默不作聲的女子攙扶了起來。

“曲娘子,你也知四娘身子弱受不得外麵的寒風,這孩子是你帶進院子的,所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也該說說,如今在這兒你悶著聲一句話不說,也不是個辦法啊……”

隨著雲岫言語,“崔清婉”這才正式將目光放在了緩緩起身的女子身上,這個自己親自領回的人兒,她此刻倒才有了仔細端詳的機會。

高鼻深目,挑眉如漆,許是因為長久舞蹈的緣故,曲知笙白皙的肌膚天然透著健康的血色。她那被發飾簡單點綴的驚鴻髻下,鬆花綠的對襟小衫正束在彤色長裙之中。

曲知笙的身形大多隱在齊胸襦裙中讓人看不真切,但在她起身動作時,還是被“崔清婉”瞧見了她雙臂上漂亮的肌肉線條。

沒有纖若無骨的嬌柔,曲知笙身上帶著的更多是屬於舞者的生命感。

“崔清婉”突地想起來,雲岫在自己午睡前曾和自己說過,曲知笙的柘枝舞乃是一絕,騰躍明快勝男子,婀娜俏麗比西施,在不少宴會中都受到了官員們的稱讚。

“王……”

正張口言語,因昔日熟悉的稱呼而被雲岫瞪了一眼,曲知笙陡然啞言,她的目光垂了又垂,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無辜懵懂的眸子向“崔清婉”看去。

“四娘子,又見您,妾很好,這孩子妾不識,隻是在花園碰到,她說尋你,很焦急。”

呀……

“崔清婉”心中低低一聲感慨,她是聽雲岫說過,這曲知笙有幾分癡勁兒,但未想過,對方是這樣獨特的表達,不過也沒什麼,意思送到了就行。

都說語言是思想的物質外殼,或許就是因為對方不那麼入世的外殼,這才保住了她靈動飄逸的內在生命力。

“見到你我也很開心,你是說你在花園碰到這孩子的?那——”

問題還未出口,“崔清婉”便被一聲短促的呼喚打斷。

“娘子——”

應聲看去,闖入院門的是一抹玄色高大身影,他青絲鬆散,神色慌亂,不似平日裡見到的束發沉穩模樣。而在那玄色包裹之內,隻有一層精白的裡衣。

此時此刻,他除卻腳上穿戴著的金線暗紋靴還算正式,其他裝扮莫不顯得匆促至極。

這夜晚真是熱鬨,竟然連院落甚遠的崔皓羿也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