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誤(1 / 1)

【正文】

我是大周的長公主。

我的母親是西域首領的獨女,也是西域最美的女人。當年她為了西域甘願和親,也與父皇過了幾年如膠似漆的日子。隻是父皇身為一國之君,無法久伴一人身側。在後妃們十年如一日的無謂的宮鬥中,母親逐漸地消瘦下去,直至最後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母親死後,父皇的身體也日漸虛弱,纏綿病榻。隻是在父皇病重之時,我異母的弟弟發動宮變,篡位成了皇帝。他的母親與我的母親鬥了一輩子,他自然視我為眼中釘,又忌憚我西域母族的勢力,總要試探我。為求自保,我隻能假意尋歡作樂,裝作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

新皇本就是篡位奪權,又蠻橫專政,朝中大臣已對他頗有微詞,甚至有流言傳出,有權臣願與西域聯手,扶我作女帝。為打消新帝的疑心,我隻能遮掩鋒芒,暫且偷生。

一日,新帝召我前去一敘。他身穿蟒黃長袍,端坐在龍椅之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念珠,高聲說道:“彆來無恙,朕的好姐姐。”

平和語氣下,藏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惡毒。

我認認真真地俯身行了個禮。他想捉我差錯,想趁機打壓我,我偏要事事周到,讓他抓不到把柄。果然,他眼裡閃過一瞬不滿,隨後又恢複了平日裡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朕聽聞,長公主在府中夜夜笙歌,耽溺享樂,還養了好幾位麵首。這傳出去,怕是對皇家聲譽有損啊。”

我暗中腹誹,我不玩樂,你怕我乾擾朝政,我玩樂,你又說我有損聲譽,到底要我怎樣啊。

見我不語,他才道明來意:“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朕為姐姐請了一位太傅,讓他伴你左右,教你禮樂詩書,也好為皇家儘忠效力,姐姐以為如何?”

我心下了然,他這是要安插人在我身邊,盯緊我的一舉一動。我自知無法拒絕,隻能低頭應好。或許是我這幅乖順的模樣取悅了他,他笑道:“正是這樣。先皇隻有兩位皇嗣,朕與長公主應姐弟齊心,為大周儘心儘力才是。齊太傅應該已經在長公主府中候著了,姐姐快去吧。”

他揮了揮手,心情頗好地放走了我。轉身時,我的手已暗暗握成拳頭。他竟還敢提起父皇……終有一天,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

我心神不寧地回到府中。剛踏入院門,便看到一抹頎長身影正站在廊下。那人身著一襲飄若蟬翼的白衣,一頭銀白如瀑長發用玉冠高高束起。見有人進門,他抬眼看來。那雙金色的眼眸在看向我時有一瞬的停駐。隻是他的神色冷淡,眉間像是蹙了千年的雪。

皇帝也沒跟我說,這位太傅居然是個美男子啊。我還以為是個老學究呢。

“你就是齊太傅?”我問。

他微微欠身,白色睫羽微垂,遮住鎏金眼瞳:“齊司禮,見過長公主。”

是春天,梨花像雲海一般在風中淺淺浮動。他站在那雲海裡,樹影篩出碎銀似的日光灑在他的身上。

我突然起了惡劣心思。既然皇帝想派人盯著我,謹防我生出謀反之意,那我便遂他所願,繼續扮演我縱情聲色的長公主。

我衝著齊司禮挑了挑眉,“沒想到太傅如此美貌,比我府裡的麵首都要好看呢。”

齊司禮的臉色哐當一下垮了下來,眉頭深深皺起,語氣也帶了刺:“明日上午是第一堂課,還請長公主記住了。”說完,他拂袖而去,隻留下一陣淡淡的檀香。

什麼臭脾氣!

第二天上午齊司禮如約而至時,我正和幾位新來的麵首嬉笑打鬨。他一進門,屋內氣氛驟降,嚇得幾位麵首全都噤了聲。齊司禮臉色黑沉,冷聲道:“長公主真是好雅興,上課還要帶幾位伴讀。隻是,”他的目光一一掠過幾位麵首,輕笑一聲說,“長公主的眼光也不過如此。”

“你說什麼?”我騰地一下跳起來,質疑我可以,質疑我挑男人的眼光那是萬萬不行。

“我既受陛下旨意做你的太傅,便要傳道授業解惑,不僅要教你詩書禮樂,更要引你向善。”齊司禮麵色不改,繼續說著冠冕堂皇的話。

好啊,這麼能裝,那我便陪你裝到底。我咬牙切齒地想著,隨即便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屏退了幾位麵首,轉頭向齊司禮邀功:“那就都聽齊太傅的。太傅今天要教我點什麼呢?”

那幾位麵首走後,齊司禮身上的冷意散退幾分。他將幾卷書交給我,帶我細細誦讀,聲音清潤,不疾不徐。我望著齊司禮的側臉,有一瞬間的失神。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還是他那雙仿若星辰的眼睛,我也不清楚。隻是那一晚,我罕見地失眠了。

————

第二天,我故技重施,當齊司禮把我從一個小麵首的懷裡揪出來時,我還在嗬嗬傻笑,轉頭便聽見他閻羅一般帶著怒氣的聲音:“玩得這麼開心,昨日學的都記住了?”

其實我都看了,但偏要刺他:“當然記住了。不信的話,我背給你聽。”

麵首們識趣地魚貫而出,我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陌上人如玉,太傅世無雙……”

齊司禮像是被氣笑了:“我是這麼教你的?去把昨天學的詩賦抄五遍。”

我一下慌了:“彆啊,其實我都會的……”

“沒得商量。”他衝著我的書桌揚了揚下巴。“去吧。”

我垂頭喪氣地坐到書桌前拿起筆。齊司禮則在茶桌邊落座,手上拿了一卷古籍,氣定神閒地飲茶讀書。

窗紙微微透出暖色的日光,映著窗外婆娑的樹影,也將齊司禮那頭如瀑的白發勾了一圈光暈。我偷偷摸摸地看他,再回過神時,紙上已經寫了滿滿一頁的“齊司禮”。

“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抄寫?”齊司禮似乎發現了我的異樣,起身朝我走來。我急中生智,刷地一下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抄得不好,我再抄一遍。”

“不好?那我倒要看看有多不好。”齊司禮俯身將紙撿起。我低下頭不敢看他,卻無意間瞥見他發紅的耳尖。他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最後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語氣中滿是無可奈何:“什麼意思?”

“哎呀,太傅,你太好看了,我就多看了幾眼。你昨天不是教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起身將他按到書桌前坐下,“我抄得不好,要不太傅先抄一份,給我做個參考,可好?”

齊司禮向我飛來一個眼刀,我連忙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求你了。”

他把頭轉向一邊,不看我。片刻後,還是認命般提起筆,為我抄寫。他寫字時頗有架勢,脊背直挺,筆杆懸直,落在紙上的字是遒勁清麗的瘦金體。他寫得認真,無論我如何挑逗也不為所動,隻有一抹可疑的紅暈爬上麵頰。

“齊司禮,你看看我。”

他輕哼一聲:“不看。”

“不看我,是不敢嗎?”我驀然將臉湊近他,“齊司禮,你不對勁。”

他麵無表情地推開我。“不對勁的是你。”那臉上的紅暈卻更甚。

“齊司禮,如果你當真心無欲念,怎麼不敢看我?”

我指尖撫上他發紅的耳垂。大殿內隻剩他微亂的喘息聲:“彆亂動。”

他執筆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落在紙上的字也不似先前平滑。我勾住他的脖頸,故意將呼吸湊近他的耳廓。他渾身微不可見地一顫,耳尖、臉頰、脖頸,處處染上緋紅,更襯得肌膚勝雪,眉目如霜。

恰似謫仙落凡塵。

他的筆畫終究還是亂了,在紙上暈開一道墨跡。我趁機將那張紙抽了出來,衝他揚了揚:“齊司禮,你是我的太傅,那就是跟我一條船上的人。你要是敢去向皇帝告我的狀,我就跟皇帝說,你才疏學淺,抄卷詩賦也能抄錯,讓他給我換個太傅。”

他默了默,終究還是縱容了我這拙劣的小把戲。“嗯,一條船上的。現在能回來把五遍抄完了嗎?”

“還要五遍?”

“十遍。”

“你真無恥!”我氣急敗壞地看向他,他卻心情頗好地笑了笑。像一顆石子落入初融的春湖,漾開層層漣漪。他坐到我身邊,又新拿了紙筆,說道:“你五遍,我五遍。你犯錯,是我教導不周,我自願連坐。”

很快,屋內傳來有規律的寫字的沙沙聲。我實在受不了這枯燥的任務,一遍還沒抄完,就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有一隻手輕柔地幫我拂開臉上的發絲。

“不許找麵首。”

“也不許換太傅。”

————

轉眼冬日已至。邊境戰事告急,北境勢力蠢蠢欲動。聽人說,有謀臣向皇帝上奏,要將我獻給北境首領和親,以換取邊境和平。

京城下了雪,鵝毛般紛紛揚揚落下。院內繁花綠葉都已落儘,隻剩遒勁的枝椏。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憑它在掌心融化成水。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不冷?”

我回過神,齊司禮不知何時來了,撐傘傾向我,紛揚大雪被隔絕在傘外。

“如鳥斯革,如翬斯飛。君子攸躋,遨遊四海。”他略帶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教你的,全忘了?”

我翻了個白眼。“忘了。上課光顧著看你,誰還記得你講了什麼。”

他伸出修長指節,輕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我的意思是,你有自己的人生。不用按照他的意思苟活。”

我輕歎了一聲。寒風裹挾著雪花卷進廊下,我隻覺得自己的命運也輕似落雪,在動蕩的世間孤零飄搖。

“齊司禮,如果我有難,你會站在我這邊嗎?”我出聲問他。我本就無意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清楚他首先是人臣,其次是太傅,最後心裡才剩那麼一絲對我的情愫。或許出於憐憫,或許不是,誰又能說得明白。時間久了,我都快忘記他是皇帝派來監視我的,本是逢場作戲,我卻甘願墮落,終成戲中人。不到非得分個明白的時刻,他也願意陪著我作戲,像紮在心裡的一根刺,從未提起,便從來沒有血淋淋地連根拔起過。

我隻是突然發覺,在風雨飄搖的世間,我已經連一個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人都沒有了。

出乎意料地,他沒有刺我。我沒有看他,卻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

“會。”

乾脆利落。

“一直站在我這邊嗎?”

“一直。”

我猛地回頭看他,需要用儘全身力氣才能保證眼淚不落下來。一股巨大的、悲愴的、失而複得的感覺籠罩住了我。

“齊司禮,你要好好的,跟我一起活下去。”

————

是夜,皇帝果然召見了我。我靜靜地聽著他描繪的鴻圖大計,似乎隻要把我送到北境和親,大周便能山河永勝,福與天齊。末了,他轉過身來問我:“姐姐意下如何?”

我多想撕破他這張偽善的麵具。“我不願意。”我冷聲說道,“你弑父殺親,猜忌手足,早晚會遭到報應的。”

下一秒,皇帝像一隻被激怒的野獸一樣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弑父殺親?在當上皇帝的那一刻起,朕早就沒有什麼親人了!”可怖的血絲爬滿他的眼球,那雙鷹隼一樣的目光在我臉上不斷睃尋著,直到我臉色漲紅,氣息急促,他才鬆手放開我。我跌落在地上,不斷咳嗽著。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兩指鉗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頭看著他:“好好謝謝你的這副皮囊吧,朕留著你,是因為你還有用。這張臉,齊太傅看了喜歡,北境的首領看了,也喜歡。隻需你一人,便可同時攘內安外。姐姐,你還真是朕的好姐姐,永遠能幫得上朕。”

他的眼睛危險地眯起:“當真以為朕什麼都看不出來?齊卿寧可領兵討伐北境,也不願送你去和親,他當真隻是為了大周的和平?”

說完,他便像對我失去了全部興趣,猛地把我甩到一旁。“七日之後便送親起轎。一生一次大喜的日子,姐姐可要好好準備。”

我奪門而出,轉頭便在簷下撞進一個熟悉的帶著淡淡檀香的懷抱。

“齊司禮……”我有氣無力地喊了一句,便陷入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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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我正躺在熟悉的床上,齊司禮坐在床前,眼底烏青,像是很久沒有休息好了。不知怎麼的,看見他,我就忍不住去設想與他南北永隔、再難相見的情景,瞬間鼻尖酸澀,眼眶蓄滿淚水。他輕柔地替我擦去淚水,安慰道:“彆哭了。天下之大,總有容得下我們的地方。”

“你的母親,是西域首領的獨女。”他忽然沉聲開口,我瞪大了眼睛。“你要去找西域首領嗎?西域路途遙遠,你一定要多帶幾個人去。”

他苦笑著搖搖頭。“皇帝已經收走了我的兵權。隻能我一人去。西域是個小國,但如果真要與大周宣戰,也會落得兩敗俱傷。我去找西域首領,請他在邊境派人接應。隻要逃到西域,皇帝便不敢輕舉妄動。”

我從妝匣中拿出一支步搖。這支步搖是母親的遺物。我曾聽她說起過,這是她和外祖間的信物,見物如見人。

“這支步搖,你拿著。必要時可以呈給我的外祖,示明你的來意。可是母親早逝,我怕外祖已經不願再相信從大周來的人了……”

齊司禮輕撫著我的頭發:“我自有辦法。”

他的手輕扣著我的後腦勺,將我拉近他,目光掠過我的嘴唇。我閉上眼,可想象中的觸感並沒有傳來。最終,那個吻落在了我的發間。他低聲呢喃著我的名字,我卻忽然懂了他的用意。

等去了西域,等塵埃落定,等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個萬全的結局。

等他回來。

————

齊司禮走了整整三日。三日裡,我木然地盯著院牆圍起來的四四方方的天,身邊的宮人來來往往,送來的嫁妝和賞賜堆滿了我的宮院,但我已無心再看。梳洗嬤嬤們為我試了嫁衣,環佩首飾叮當作響,像加在我身上的重重鐐銬。嬤嬤們勸我多笑笑,這副樣子若是傳到皇上那裡,隻怕又要徒生事端。我望著鏡中蒼白麻木的麵孔扯出一個無力的笑。我該怎麼辦呢。除了齊司禮,我已沒有精力再去想任何事情。

齊司禮在第三日夜裡回來。夜深霜重,露水打濕他的肩膀。我撲向他的懷抱,他緊緊擁住我,柔聲安慰著:“我沒事。一切已經打點妥當。一會我們就連夜出宮。”

可宮裡還有層層守衛,自從宣布和親的消息,我身邊的侍女便隻剩映春和臨夏。她們自小與我一同長大,我想帶著她們一起走。可映春卻在我麵前重重跪下:“我們闔宮出逃,旁人一定會起疑的。奴婢願意留下來,代長公主拖住一時。”

我搖了搖頭,伸手去牽她:“要走,我們一起走。”

映春執拗地躲開:“還請太傅護著公主先走。隻要公主能夠平安,映春什麼都願意。”她淚眼朦朧地抬頭看我:“映春跟了公主一輩子,無以為報,這次就讓映春替公主儘忠吧。”

在她身後,臨夏也小聲啜泣著。她說得對,如今我的宮外有著層層守衛,要瞞過這些人的眼睛闔宮出逃實非易事。臨行前,我和映春交換了服飾,或許是跟我時間久了,她穿著我的衣服,還真有幾分像我。

我戴上麵紗,跟在齊司禮身後出了門。一輪弦月正孤冷地掛在天幕上。“什麼人?”守門的侍衛厲聲喝問。

齊司禮淡淡瞥他一眼。“是長公主府中的一個侍女,臉上生了瘡,我正要帶她去太醫院診治。怎麼,你要攔著?”

侍衛似乎還想湊近查看,被齊司禮不動聲色地推開:“這瘡可是會傳人的。本就已經長得不儘人意了,你還想再添一筆?”

聽聞此言,侍衛連忙跳開半步。“齊太傅說得是。那得儘快診治。”

順利脫身後,我一把扯下臉上的麵紗:“我才沒有什麼瘡呢。”

齊司禮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有瘡也好看。”

突然想是想到什麼,他鄭重其事地拉住我的手說:“不知道替身計能瞞多久。這一去凶險萬分,遇到危險,一定要記得保護好自己。”

“那你呢?”

他笑了笑:“我有長生不老之術。”

“你騙我!”我氣得作勢要打他。他握緊我的手說道:“沒騙你。等到了西域,你就明白了。”

趁著蒼茫夜色,我們一路向西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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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定下了送親的日子,皇帝每日都會來到長公主宮中。可惜長公主對外稱病,一直不肯見人。如此過了兩日,皇帝再次來到長公主宮中時,特意命人不要通報,自顧自地進了門。一位女子正坐在桌前,麵紗垂下遮住臉。見皇帝進來,她冷冷地說道:“本宮受了風寒,今日不宜見人。皇上請回吧。”

皇帝笑道:“姐姐的風寒這麼些天了都不好,何不請太醫過來瞧瞧?姐姐若是身體抱恙,做弟弟的心裡可是會過意不去的。”

這幅惺惺作態的模樣讓映春一陣惡心。她不動聲色地避開皇帝上前攙扶的手:“無妨,隻是小病。”說完便學著長公主平日裡的樣子,打算起身送客。

“慢著!”身後傳來一聲高喝,皇帝拔出腰間的佩劍,挑開映春臉上的麵紗。一張陌生的麵孔展露在眾人眼前。

皇帝冷笑一聲:“好一計……李代桃僵。朕記得,你還有個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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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春雙手被高高吊起在刑架上,十根手指鮮血淋漓,指甲已被儘數拔去。

皇帝悠閒地坐在刑室內,手中把玩著千奇百怪的刑具。臨夏低著頭走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下。皇帝哂笑:“想救你姐姐,就告訴朕,長公主和齊太傅去了哪裡?”

臨夏狠狠地閉了閉眼睛。耳畔傳來映春撕心裂肺的哭喊:“臨夏!公主待你不薄!”

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著一幕,語氣卻狠戾起來:“不說?那你就好好看看這塊燒紅的鐵是怎麼落在你姐姐身上的。”

行刑官一步步逼近映春。臨夏急促地大喊:“不要!”

皇帝露出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還算機靈。那麼,告訴朕,長公主和齊太傅去了哪裡?”

刑室內落針可聞,隻剩映春低低的啜泣,像密密麻麻的針紮向臨夏的心臟,直至痛徹四肢百骸。良久,臨夏囁嚅著說出兩個字:“西域。”

映春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臨夏望向她,表情愧疚卻堅定:“抱歉,公主待我不薄,可你是我的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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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齊司禮日夜兼程,終於是在第三日傍晚趕到了一處廢棄的城樓。站在城樓上向北遠眺,已經隱約可以見西域邊陲燃著的狼煙。三日逃難,我們已是筋疲力儘,在城樓上尋了一處角落,不多時便相擁著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齊司禮正將手臂抽離我的肩膀,我不明所以地起身,他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我細聽。

夜色下,鐵蹄踏破的聲音引得地麵都微微震動起來。

齊司禮側耳細聽,輕聲說道:“他們來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話音未落,一支箭羽淩空飛來,齊司禮拉著我閃身躲過,那支箭堪堪擦過他的身側,紮入牆中,力道之大,竟入牆三分,屹立不落。射箭之人想必是箭術奇絕,想要一擊致命。齊司禮沉聲道:“已經被包圍了。先躲我身後。”

他將我牢牢地護在身後。城樓下傳來皇帝的笑聲:“看看朕的愛卿都教了些什麼東西給姐姐。朕是要你做姐姐的太傅,不是做她的駙馬。姐姐可是要嫁與北境首領的,齊卿,你怎麼糊塗了呢。”‘

隨行的人發出一陣嗤笑。齊司禮不為所動,緊緊擋在我身前。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城樓下,隻見皇帝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那是西域進貢的汗血寶馬,能日行千裡。他身後跟著烏泱泱一大片人,我心中不由得一驚。縱使齊司禮戰力驚人,要在這麼多禁軍中突出重圍,隻怕也是凶多吉少。

“我奉命教長公主詩書,隻讀過兩情相悅,未曾聽過強娶之理。”

齊司禮答得不卑不亢,皇帝的臉色逐漸陰沉下去。半晌,他陰測測地開口:“齊卿,朕讓你教導長公主,你卻聽信妄言,擾亂朝綱,私自帶她出逃。君為臣綱,身為臣子的本分,你竟全忘了!”

月涼如水,溫柔地傾潑在齊司禮身上,將他白色的長發與衣袂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暈。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染上幾分冷冽:“齊家世代為相,不為君王,是為蒼生百姓。若君有違天道,我便從道,絕不愚忠。”

皇帝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隻要在大周的領土上,朕還能怕你掀起什麼風浪來?哪怕你們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把你們抓回來。”他向身邊侍從揚了揚手。“要怪就怪,姐姐身邊的人不太忠心。”

侍從將一個麻袋扔到空地上。借著夜明珠一般的月光,我看清了地上的東西——麻袋裡滾落出來的,是映春和臨夏的頭顱!

顧不得危險,我從齊司禮身後站了出來。他緊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拉進他懷裡。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下巴正摩挲著我的頭頂。他輕聲說著什麼,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危險。聽話,彆去。”

皇帝看見我,臉上笑意更甚:“朕的好姐姐,終於肯露麵了嗎?”他朝著地上的兩個頭顱揚了揚下巴,“姐姐的侍女不忠心,朕便替姐姐處理了她們。不忠心的人,在朕這裡,便隻有這一種下場。跟著齊卿還是去北境和親,姐姐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麼選吧。”

“映春臨夏都已經死了,你以為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嗎?”我冷冷地盯著那張與我三分相似的麵孔,忽然覺得他蠢得夠可以。事到如今已無任何後顧之憂,我隻想和皇帝魚死網破。新仇舊恨,應當在今日做個了結。

皇帝臉色一變,發令道:“抓住他們,不留活口!”

霎時城門破開,箭雨襲來。齊司禮護著我退至樓內,身後是源源不斷的追兵。他一手攬著我,一手執長劍廝殺,速度極快,我的耳畔隻剩兵器相撞的錚鳴聲。眼前一道道白光閃過,折射著橫飛的殷紅,我已分不清那血色是齊司禮的還是旁人的。幾十個回合下來,齊司禮的身上已無一處完好,白衣儘染斑駁血跡。饒是我再不懂打鬥,也明白齊司禮為了分神保護我已經力不從心。可那追兵卻似無窮無儘步步緊近。齊司禮額間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終於他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沫。

追兵刀劍無眼,就要沒入他的身體。

“住手!”我帶著哭腔怒喝道,“讓我和陛下說幾句話。”

禁軍停止了動作,為我讓開一條路。

皇帝仍氣定神閒地騎在馬上。我嗓音嘶啞地對他妥協:“我願意去北境和親。但你要答應我,放了齊司禮。”

“姐姐對齊卿真是情深意重。若他願意安分守己,朕當然會放過他——”

話音未落,我隻感覺身後一陣疾風橫掃而來,剛才包圍著齊司禮的一圈禁軍已被儘數斬落。齊司禮緊握著長劍,有道血跡正從手臂的傷口處蜿蜒流出。他一把拉過我,踏過城樓上橫陳的屍山和血海,帶著我匆匆走向另一道門。

城樓下頃刻間傳來騷動:“他站起來了!快,放箭!”

刹那間,拉動弓弦的嗡鳴錚響灌入我的耳朵,萬千箭雨襲來,其中一支正朝齊司禮的方向飛去。可他卻強硬地攥緊我的手腕,想把我護在懷裡,想用他已經遍體鱗傷的身體再為我擋下一切襲來的箭矢。

可他不能再受傷了。

我們說好,要好好活著,要一起去西域。

我總說,齊司禮,你這麼冷冷淡淡的,還總罵我,很容易讓我誤會你不喜歡我。

可走馬燈般的回憶碎片裡,都是他在護著我。他朝我傾斜的那把傘,撫在我背後的手掌,那枚繾綣溫柔至極的落在我發間的吻。

有些人的愛,不是不說,是因為詞句匱於表達。

恰似冰雪消融,春水初生,遍潤萬物。

不作聲響,卻又振聾發聵。

沒有多想,我用儘全身的力氣甩開他,擋在他身前。隻那一瞬的停滯,我眼睜睜地看著一支箭貫穿了我的身體。

生命一點一滴在我身體裡流逝。齊司禮向來冷靜自持的臉染上我未曾見過的、撕心裂肺的慌亂。他一聲聲喚著我的名字,我一聲聲應著,想告訴他,我也鐘情於他的。

齊司禮,我鐘情你,你聽見了嗎?

意識逐漸混沌,恍惚間我又看見弱冠之年的他,一襲白衣站在梨花樹下,宛若謫仙下凡。

我走上前逗他,裝模作樣地吟起詩來:“一見太傅誤終身啊——”

他輕咳兩聲,緋紅爬上臉頰。“你的文學素養真是令人不敢恭維。”嘴上不饒人,手卻從寬大袖袍裡伸出來,與我十指相扣。我抬起相握的手在他麵前晃了晃:“齊司禮,還說你對我沒有意思?”

他定定地望進我的眼睛。“我從來沒這麼說過。我愛你,這句話我說得出口,也拿得出手。”

今日風清雲舒,院裡梨花開了一樹琳琅。

————

【番外1·齊司禮視角】

身為太傅,齊司禮素來擅長籌謀。隻有一人,他無可奈何。

齊家世代為相。先帝在時,齊司禮的父親曾帶他進宮做太子伴讀。那是初春的日子,路過一道宮門時,他無意中被滿院的梨花吸引了心神。

梨花似雪,落英繽紛。一襲紅衣的姑娘披散著長發,在花海中玩耍。

接引的小太監說,這是宮裡千嬌百寵的長公主,性子最是活潑驕矜。

他看了她太久,以至於她的目光向他轉來。深宮女眷是不得見外男的。他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正要低頭離開,那抹紅色的身影已翩然走到他麵前。

你剛剛在廊下站了好久,一直在看這裡的梨花吧。眼光不錯,我院裡的梨花,是宮裡開的最美的。她伸手折下一枝梨花,遞到他麵前。

喏,送你一枝。

他垂眸看著手裡的梨花。她不知道,他剛剛沒在看院裡雲海般的梨花。

他在看她。

她美得比花更甚。

後來他接過父親的衣缽進宮為相,彼時新皇登基,朝中動蕩,民不聊生。他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在宮中求存,皇帝已經對她的母族勢力起疑,她隻能日夜笙歌,裝出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打消皇帝過剩的疑心。皇帝找到他,要求他做她的老師,實則是為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他麵色不改,心中卻暗喜,還好是他。幸好是他。若換了旁人,隻怕會對她有所覬覦。

偶爾,他看著她與府中那些麵首嬉笑打鬨,心中總會生出一股沒有來由的醋意。若要在皇帝麵前裝裝樣子,貪玩逃學也就罷了,何必圈養麵首,叫他看了心煩。

她不乖。若有條鏈子,將她鎖起來就好了。他想在她的腳踝上掛一個鈴鐺,她一動便叮鈴鈴響,這樣隻要她一逃,他便能循聲找到她了。

可是,當他每一次被氣得拂袖而去,她又會可憐巴巴地追上來,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眸央求他:齊太傅,對不起……皇弟容不得我,我隻能裝傻充愣,隻有您能幫我……

他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朝堂上常與政敵唇槍舌戰,卻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地軟下心腸。

她問,太傅,若我有難,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他心裡的遲疑隻存在了一秒。他身為臣子,輔佐君王,以天下人為己任。

可她,也是他的天下人。

他應聲說,會。

她似是不信,定定地望進他的眼睛,仿佛在探究他話中的可信度。他回望著她。四目相對,無需再多的語言。她懂。他相信她懂。

良久,她敗下陣來,轉頭不再看他,目光落入遠處虛空。太傅,你對我這麼好,我都要以為你喜歡上我了呢。

語氣帶著慣有的驕矜,似乎又在開玩笑。他卻難得沒再刺她。

他早就愛上她了,在很多個夢以前。

她拉著他的袖子,尋求他的庇護。於是他的傘,便一輩子傾向她。

可皇帝還是疑心難消,要將她獻給北境和親。北境極寒之地,終年冰凍,首領又已然年過半百,她千嬌百寵的身子骨如何受得?

那夜,她躲在他懷裡哭著,他撫著她的長發,一遍一遍輕聲細語地哄。

轉頭幫她打點好一切。本是萬全的計策,隻是沒想到,最後的叛徒竟出在她身邊。

城樓上,他一手護著她,一手執長劍廝殺。他白衣染血,傷痕累累,懷中的她毫發未損。最終,他力竭倒在地上。

他看著她的身影死死地抵在門口,和城樓下的皇帝做交易。她說,她願意去北境和親,隻要皇帝放他一命。

他不願意。他掙紮著爬起來。袖中還藏有暗器,隻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他可以將暗器甩入皇帝的咽喉,隨後趁敵方大亂的間隙帶她逃跑。

此時此刻,她外祖的援軍應該已經到了約定好的地點。

可看見他站起身來的時候,她臉色大變,飛身朝他撲來。一枚利箭淩空飛來,在她背後綻開一朵血花。

事情發生得太快,他甚至來不及籌謀。

真笨,他噙著淚罵她,我不是告訴你我能活一千年嗎?幫我擋箭做什麼?

她氣息奄奄地說,沒想那麼多,隻是不想讓你再受傷了。他心痛得無以複加。她顫顫巍巍地抬手擦掉他的淚。她說,齊太傅,我這一生未曾鐘情過什麼人,隻有你。唯有你。

她氣若遊絲,卻一字一句地認真說,自那年梨花樹下,我就傾心於你了。

他的理智在這一刻全然崩塌。痛意像把鈍刀在他心頭一下一下地割裂,致使他骨肉分離。他隻能將她越箍越緊,像是要將她融進骨血,再不分離。

她的身軀在他懷裡慢慢變涼,撫在他麵頰的那隻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她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齊司禮,我鐘情於你,存在且唯一。

皇帝大笑著走上城樓,稱讚道:好一出生離死彆的癡情戲碼。朕改主意了,朕要你好好活著,活在永失所愛的痛苦裡。

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恨意湧上心頭。他從袖中掏出暗器,飛手甩出,直中皇帝脖頸。

如他所料,敵營大亂。他抱起她,從後窗翻出城樓,北上逃亡。

她的外祖帶領著援軍在約定的地點等了很久,卻隻等到一具冰冷的遺體。他對著她的外祖重重跪下。外祖神色複雜地審視著他,良久,歎了口氣道:罷了。生不逢時,非君子之錯也。

他將她葬在西域一處僻靜的綠洲裡。她喜歡水,他知道,她在宮中的住處造了多處水景。在她死後的第二年,綠洲開滿了梨花,遠遠望去猶如雲海。像極了他們那年的初見。

他時常坐在她的墓前,陪她聽風看雨。她生前就愛纏著他,絮絮叨叨地說一些沒頭沒尾的話,他便也學著她,將所見所想,一一說給她聽。好幾次,他以為抵上了愛人的額頭,醒來卻磕在她冰冷的墓碑上。大漠裡的風將他的淚痕一遍又一遍地吹乾。

長風吹徹。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隻聽說她的外祖去世了,接著外祖的兒子也去世了,最後連這個朝代也消亡了。滄海桑田,隻有沙丘在亙古的長風中不斷遷移著。

世間安得兩全法?

隻有他,在她的墓邊獨守了千年。紅塵渺渺,因果難消。他等。等她再入輪回,他便將前世未訴的情意,慢慢說與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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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西域首領視角】

我聽過沙中的每一個故事,聽過風中的每一句離彆。

那年,西域隻是大周的一座小小藩屬國。當大周軍隊的鐵蹄踏破西域疆土的時候,我那唯一的女兒,美得如同大漠中的月牙湖的女兒,跪在了大周皇帝的馬前。饒是我老眼昏花,也看清了那位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豔。縱有萬般不舍,我卻無力阻止。

臨行前,她按照大周的習俗穿了鳳冠霞帔,明明自己的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卻緊緊拉著我的手安慰道:“父親,我是自願嫁給他的,小時候您就說,希望我嫁給世間最好的男子。他可是大周的皇帝,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我心慕他。既為了我,也為了西域的長久和平,父親就原諒我這一次的任性吧。此去山遙水遠,父親切莫掛念。”

說著,她從頭上拆下一支步搖放到我手中。那是我命幾位能工巧匠,尋了西域最好的一對夜明珠打造的並蒂步搖,當作她出嫁的禮物。她說:“這支步搖,留給父親您,以示女兒不忘來路,永念故土。頭上這支,女兒帶去大周,以示嫁作周婦,願大周和西域和平永存,長治久安。”

大周皇帝來的時候,金戈鐵馬,刀光劍影。走的時候,鑼鼓喧天,紅妝萬裡。帶走了我唯一的、像極了亡妻的女兒,帶走了我終生的悔恨與思念。

當那位一襲白衣的年輕人來到我麵前時,我一眼便洞悉了他的來意。他的眼神,比那位大周的先皇更赤誠。我有心想要試探一下他。我絕不容許小女兒的悲劇再一次發生在我的外孫女身上。我對他說,想要證明他的心意,要通過三道考驗。西域有種雪蓮,生在雪山之巔,千年才生一株,是極珍貴的藥材。幫我采來,便是他的第一道考驗。

那年輕人二話不說便轉頭出了門。翌日,他傷痕累累地歸來,將一株雪蓮遞到我跟前。我本想在他臉上窺見倦怠之色,可那雙金色的眼瞳裡卻隻有矢誌不渝的堅定。於是我命人端來兩碗湯藥。我對他說,想要娶我的外孫女,氣運也同樣重要。兩碗湯藥,一碗有毒,一碗無毒,若選中有毒那碗,便證明此生你與我的外孫女無緣。

他隻靜默一瞬,便取了一碗仰頭飲下。碗應聲碎裂,他倒在地麵上不住抽搐。

但很快,他又摸索著站了起來,氣色更盛從前。他神色複雜地盯著我,問我藥裡是什麼。我說,藥裡正是你采來的雪蓮。這是西域的一味秘藥,可延千年壽命,保人受致命傷而不死。他問,既是秘藥,為何你不飲下?

我反問,且不說這雪蓮千年才生一株,又長在雪山之巔,極難采摘,就算喝下了,難道長生是什麼好事情嗎?

自從我的女兒嫁去大周,我便永久斷了飲下秘藥的心思。大漠多麼孤寂啊,若沒有我親愛的小女兒陪伴,我該如何度過這千年光陰?

他沉默不語。半晌,指著桌上另一碗湯藥問道:“那這另一碗又是什麼?”

我說,這也是雪蓮秘藥。隻不過,這碗的雪蓮,是我的先祖留下來的。說罷,無視他的困惑神色,我繼續開口道,這便是你的第三道考驗。如今世上僅存兩碗雪蓮秘藥。一碗已經給你飲下,另一碗就放在你跟前的桌子上。我要你,平平安安地把我的外孫女帶到西域來,我會在邊境做好接應。待她到了西域,便讓她飲下另一碗秘藥,你們便可在我西域境內,做一對千年眷侶。你已向我證明你的決心,作為外祖,我祝福你們能有和和美美的結局。你飲下的秘藥,便權當我這個外祖送作你的護身符了。凡事多加籌謀,千萬小心。

年輕人依舊長立在大殿中央,無波無瀾,不喜不悲,像一尊入定的佛。良久,他從貼身的口袋中掏出一枚步搖,向我呈上:“想必,這個東西對您很重要。”

我大吃一驚,急著站起身,差點滑倒。正是,正是我女兒出嫁時那枚被她帶去大周的步搖!我拿著步搖的手顫抖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拿給我?”

那年輕人笑了。是我見到他以來第一個笑。他一定是想到了我的外孫女,因為那雙金色的眼睛裡像融了雪山上的千年寒冰,流露出一股初生春水般的溫柔:“總要付出點什麼,才能讓您相信,我對您的外孫女,此生不渝。”

他走了。我在約定的地點等了很久,卻隻等到一具冰冷的屍體。我第一眼見到我的外孫女,卻是陰陽永隔。她生得很美,像極了她的母親。我卻隻能悲歎命運,奪走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還不夠,現在連我唯一的外孫女也要奪走。我並不怪罪那位年輕人。怪隻怪西域太弱小,無法與大周抗衡,讓我生生受著骨肉分離之苦。

又過了許多年。我已油儘燈枯,隻聽那位年輕人尋了一處綠洲,守著愛人的墓,日落月沉,年年如一。回想那年大殿上的話,竟成了讖語。那一刻,我竟不知讓他飲下長生秘藥是福還是禍,隻聽寒風將窗紙吹得獵獵作響。又入秋了,我這副身子骨怕是挺不過這個寒冬了。也好,我想我的女兒了,那個笑起來眉眼如同月牙的小姑娘,爹爹終於又能與你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