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光陰如白駒過隙，不久便到中秋了。北靜太妃不喜熱鬨，所以每年的中秋節，隻是把家人聚攏在一起吃飯、聊天、賞月。太妃興致來了，便讓府中的歌女彈琴吹簫，並令水溶、水瀲、水雯等兒女們一起作詩詞助興。

水瀲是老北靜王爺的側室羅氏所生，比水溶年幼一歲，性情卻與父親、哥哥大相徑庭。父親也曾請過名師大儒為他輔導，但他覺得書本枯燥、味如嚼蠟，看了一會兒便丟下書跑去玩了，所以至今學業無成、未曾中舉。老北靜王爺看出來他讀書不行，便又請了一些武藝高明的俠士教他刀槍劍戟，可他又覺得習武太苦。等父親來了就裝作刻苦的樣子練一練，父親一走，便偷奸耍滑。所以練了幾年，也沒什麼長進。等老北靜王爺一死，他便徹底不練了，隻偏愛聽戲、養鳥、鬥雞等事。太妃見他年齡已大，和羅氏商量著給他娶了一房妻妾，他開始非常歡喜，但時間一長也就膩了，表麵上裝作親睦她們的樣子，背地裡卻時常偷偷溜去妓院。

金風送爽，中秋已至。北靜太妃如往年一般，讓人在慈寧堂擺好酒宴。桌上並放著蒸好的螯蟹，新摘下來的石榴、以及從集市上新買來的榅勃、梨棗等物。天剛黑，華燈初上，便把水溶、水雯，還有羅氏、水瀲、以及平日裡親近的丫鬟、府中親信侍衛等人都叫到慈寧堂。大家各自坐好，等待著宴會開始。

一輪望舒從東方冉冉升起，銀輝撒下，慈寧堂中樹影斑駁，月光和燈光交相輝映。此時歌女們也在院中彈起琴來，琴聲淙淙、花香陣陣，好不愜意，真如人間仙境一般的感覺。

往年的中秋節，水溶陪著家人一起聚餐賞月，一邊聽著絲篁笙簫之樂，一邊把酒言歡，都覺得異常快樂。可今日，水溶的心裡卻一直在惦記著黛玉，想黛玉孤身一人在紫薇閣中，一定非常孤獨寂寞。一想到這兒，水溶恨不得能有個分身之術，立即到紫薇閣去看望黛玉。

太妃一眼瞥見水溶英眉緊鎖、心神不寧的樣子，忽然想到此中秋之夜也應將黛玉邀請過來才是。便對下麵的丫鬟說：“唉！也是糊塗了，竟忘了我的乾女兒，快快去紫薇閣把林姑娘請來一起參加我們的中秋宴會！”

水溶聽了，驚喜地看著母親說：“請林姑娘參加我們的家庭聚會？”

“對呀！”太妃說：“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已經認了林姑娘作我的乾女兒了！”

“什麼？”水溶睜大了眼睛，苦笑了一下，“母親，你真是關心則亂...”

“怕什麼！” 太妃瞥了他一眼，小聲說道： “你的心思我清楚，等你去提親了，我再把她從女兒變成媳婦不遲！”

水溶見母親這麼說，也隻得低頭尷尬地笑了。

不一會兒，黛玉便在丫鬟的帶領下來到了慈寧堂中。黛玉來到院內，隻見太妃端坐在宴席前方正中的座位上，虹裳霞帔、步搖珊珊，顯得雍容華貴。水溶一襲白衣、神清氣朗，坐在太妃左側的席位上。黛玉多日不見水溶，今日一見到他，隻覺得心口小鹿亂撞，忍不住抬頭向他看去。隻見他今晚身穿一件銀白色長袍，頭戴青玉紫珠冠，腰間係著一條翠鑲墨玉帶，越發的英氣逼人、玉樹臨風。水溶一見黛玉，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仿佛要將這些天沒看的一齊看回來似的。見黛玉雖仍微微有些嬌喘，但早已不見了病頹之色，心下也十分高興。兩人見對方都目不轉睛地緊盯著自己看，不由得臉上都泛起一絲紅暈，急忙向對方微笑致意。

黛玉定了定神，斂容來到太妃跟前，向太妃屈膝行禮。太妃含笑請黛玉起身，說：“玉兒，今日中秋，我們府裡辦了一個簡單的中秋聚會，你若是身體尚可的話，可否一起參加？”

此時水雯也說：“林姐姐你一起參加我們的聚會吧！” 說完又附在黛玉耳邊，壓低聲音道：“林姐姐，等會兒賽詩，你可要幫我啊！” 沒想到太妃早已看穿水雯的心思。

黛玉見太妃盛情難卻，心下感動，便謝了太妃，應了。太妃讓黛玉坐在水雯旁邊的一個座位上，黛玉坐好後，再次抬頭向周圍在座之人看去。看到王爺的旁邊坐著另一位公子，再旁邊是兩位年輕女子，宴席的右側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夫人，再過來便是水雯。其他人坐在宴席左、右側的後方。

等台下歌女一曲彈完，大家紛紛擊節叫好。此時有人在旁邊說：“今夜月光真好，太妃何不讓大家賽詩一樂？“

太妃正有此意，便說，“好！取紙筆來！“

話音剛落，下麵的仆人便將紙筆取來，放於水溶、水斂、水雯跟前。太妃一看，見沒有取黛玉的，便說：“再取一份給我的乾女兒黛玉。” 仆人回過神來，急忙謝罪後另去取了一份紙筆，恭恭敬敬放於黛玉跟前。

水雯見狀，立即撒嬌地對太妃說： “母親！您就讓林姐姐和我一起作好嗎....”

“不行！你已經十四歲了，自己作！” 太妃嚴厲說道。

水溶一見黛玉即將與自己當庭賽詩，心裡不禁一陣激動，自己早就盼著有一天能與林姑娘一起切磋詩詞，不想這機會來得如此之快。心裡著實暗自感謝了一下母親。黛玉心裡也想到寶玉說過，之前寶玉參加北靜王府的月池詩會時，王爺每次不做則已，一旦做詩則必然拔得頭籌。今日倒是要看看他的本事，且看他到底能做出何等詩作來！難道能勝過寶玉？想到這裡，便偷眼向水溶看去，隻見他右手執筆，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把著筆端，在硯台上蘸了一下墨，左手拉住右手的衣袖。那個樣子和神態，倒是頗有幾分書生的儒雅，看樣子似乎還是能寫出一兩首詩詞的，和之前見到的那個騎在馬上、風馳電掣的樣子判若兩人。

太妃看了看在座的各位，緩緩說道：“今日中秋，便以中秋月為題，你們各自作詩一首，不限五言、七言和韻律。限半柱香內做好。”

說完，丫鬟將香點上，水溶、黛玉、水雯和水瀲便低下頭開始思索。

須臾，黛玉一揮而就首先擱筆。水溶本來還在沉思，一眼瞥見黛玉已擱筆，心中吃了一驚，急忙在紙上草草寫下幾句，也放下了筆。再過了一會兒，水雯也停下了筆，最後眼看半炷香時間到了，丫鬟擊蝶說“時間到！” 水瀲終於把筆放下了。

太妃讓丫鬟把各人的詩都呈上來，並首先拿了黛玉的詩來看，隻見上麵幾行娟秀的字跡：

詠中秋月

漫上西樓月華初，

清音嫋嫋有似無。

願拋心事隨流水，

瀟灑一世任江湖。

太妃不禁拍案叫絕，說：“好一首七言絕句！” 接著，又拿過水溶的詩，見：

詠中秋月

寂寂古時月，皎皎照今州。

彈指千載已，離恨幾時休。

浮生常苦短，壯誌何日酬。

江山圖儘處，仗劍四荒收。

看完之後，不禁也讚歎地點了點頭。再拿起水雯的看，隻見：

詠中秋月

佳節中秋月，

朗朗照庭園。

一斟歌一曲，

心中不儘甜。

太妃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什麼‘不儘甜’，我看你是想吃甜糕了！” ，又看了水瀲的詩，見

詠中秋月

轉眼佳節月又明，

聽歌泛曲在堂中。

心中多少麻煩事，

全部化作一院風。

太妃看後笑了一笑，說“倒也押韻。”

太妃對堂中的各位說：“ 我看玉兒和溶兒的詩都是絕妙，你們一起看看哪個要更好一些？”

大家紛紛上前評賞。黛玉一見水溶的詩，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江山圖儘處，仗劍四荒收。” 氣勢磅礴，一位馳騁戰場的將軍形象躍然紙上。黛玉暗道：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雄才壯誌！看來寶玉說的不錯，此人果然不容小覷啊！而水溶一見黛玉的詩，也暗自叫絕，又看了最後兩句，“ 願拋心事隨流水，瀟灑一世任江湖。“ 水溶的嘴角微微一翹，自忖道：這一句似乎帶著雙關之語，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她既如此，那我也不必客氣了...

一時間府內的其他人也各自說著，有說黛玉的詩更好，有說王爺的詩更好，還有一些說水雯和水瀲的詩似乎更加有趣一些。

太妃說：“此次賽詩，算玉兒和溶兒打了個平手。為分高下，再令你二人各自作詞一首。”說完拿起杯子飲了一口茶，沉思一下，說：“就以“滿庭芳”為詞牌名，主題不限、韻腳不限。限你二人半炷香之內作好！”

水溶和黛玉聽到太妃的話，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水溶對黛玉眨眼一笑，雙手一拱，說道：“林姑娘承讓！” 黛玉也恭敬地對水溶說：“王爺承讓！”

大家又給水溶和黛玉獻上紙筆。於是黛玉和水溶各自退回自己桌邊，開始思索。

黛玉已知水溶和自己棋逢對手、不相上下，所以此次下筆便更加慎重了。她微微思索著，一手托腮，黛眉微踆，一縷長發從肩上滑落也渾然不知，櫻唇咬著筆端，過了一會兒，芊芊玉指將筆一提，款款寫道：

滿庭芳

南苑聽琴，西樓畫雨，故園歡事重重；

憑闌秋思，閒看舊時星。

幾處鶯鳴燕語，可憐卻，不解衷情；

彆來久，春波不再，唯寂寞殘英。

撥弦還少味，開闌檻菊，落儘疏桐；

漫留得，簷前淡月西風。

此恨誰堪與共，清愁付，一紙殘紅。

佳期未，惆悵永，歎今古雷同。

這時水溶也在紙上寫道：

滿庭芳

似有猿啼，更無漁唱，依稀落儘丹楓。

濕雲影綽，點點宿賓鴻。

遙看沙洲孤影，寒墟外，舊日行蹤。

思麗華，黛眉玉斂，又淩亂春情。

楚天秋欲儘，荻花落處，雁過長空。

歎宦海無涯，莫比梟雄。

常憶文叔轅戟，青牛上，策引神星。

卻待我，一尊還酹，漢時青峰。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兩人都把筆擱下。太妃命丫鬟將二人的詩詞拿來，一看，立即對二人的詞讚不絕口，竟又是一番平手！心中不禁讚歎這兩人才思敏捷、倚馬可待，真的是一對絕配！

黛玉也走過來細看水溶的詞，一見水溶的詞中 “ 思麗華，黛眉玉斂，又淩亂春情。” 一句，立即緋色上膚，雙頰羞紅。太妃瞥見，也馬上明白過來了，心裡想：溶兒今日有些過分了！竟然借著作詩詞的機會，暗暗撩撥黛玉！不禁瞪了水溶一眼，說道：“依我看，這一次是玉兒的詞更勝一籌！溶兒，你自己罰酒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