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了蘭亭,方才賞花的兩人聽見腳步聲轉頭看來,迎著兩人的視線對視而上,蘭沉心中刹時凜然。
他定睛看著不遠處的蘭玉階,此刻正一襲紫袍錦衣,麵容帶笑,如和煦春風,身後是花海沐浴在溫泉的水霧之中,仿若一副君子畫,美不勝收。
蘭沉移眼看向他身邊站著的男子,那人麵如冠玉,身形修長挺拔,瞧著和蘭玉階相差無幾,倒是氣質朗朗,笑容滿麵,眉宇間帶著幾分鋒芒,頗有痞氣,和傳聞裡心思深沉的攝政王毫不掛鉤。
讓蘭沉覺得更奇怪的一點是,適才他見到的世子,眉宇間和崇王竟無半點相似,他如是想,心底的疑竇愈發深,難道此人並非崇王?
可若不是,那崇王到底何許人也?
他帶著滿腹疑惑上前,正躊躇著是否要行禮時,耳邊傳來蘭玉階的聲音。
“你先退下吧。”他對著身邊的男子道,“我有話要和雲澤談。”
那人聞言朝蘭沉看去,卻並未急著退下,而是聳了聳肩道:“我與雲澤初見,還未儘地主之誼你便趕我走,雋寒,你有點過分了。”
地主之誼?
蘭沉快速捕捉到這四個字,顯然他正是崇王府的主人,可為何蘭玉階會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對方退下?
他們的交談聲就像一團迷霧,將蘭沉團團圍住,眼看那人朝自己步步逼近,蘭沉想起下毒一事心有餘悸,隻能後撤半步行禮擋住他的靠近,“蘭沉見過王爺。”
蕭燁廷的腳步頓停,目光隨著麵前的身影緩緩落下,嘴角的笑意越發燦爛不羈,像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嗤笑一聲,特意回首和蘭玉階對視一眼才道:“雋寒,你這弟弟有意思,在自家行如此大禮。”
蘭沉垂眸看著地麵,聽聞此言眼底掠過一絲詫異。
蘭玉階沒搭理他,而是走上前彎腰把蘭沉扶起,“雲澤,日後再來此地不必見外,蕭燁廷是自己人。”
蕭燁廷走到他麵前道:“聽聞你給犬子送了禮,我正好過去看看,你們兄弟二人先敘舊吧。”
說話間,他看了眼兩人扶著的雙手,意味不明笑了笑,轉頭對蘭玉階挑眉示意離開。
待蕭燁廷走後,蘭沉立刻把手抽出,和蘭玉階拉開了些距離,忍著心底的不適撇開頭,偏頭看著蕭燁廷的身影消失,想起近日發生的事,他不禁咬了咬牙關,來時的疑惑逐漸消散,一種被欺騙的情緒慢慢占據著自己。
蘭玉階察覺他的異樣,明白他或許猜到了什麼,索性不再隱瞞,“雲澤,如你所見,他是崇王不錯,但權力的背後是我們蘭氏,你所在的崇王府,也是我們的。”
他緩慢靠近蘭沉,雙手握著他的肩膀,想到他會出宮見自己,眼底滿是喜悅,對如今擁有的一切感到前所未有的自滿,“當年把你送給燕赫是為兄無奈之舉,現在為兄不僅是渝州蘭氏的家主,是六部之首,是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王,你該為我感到開心才是。”
開心?
蘭沉不知他從何而來的欣喜,這明明是欺君之罪,他怎會這般沾沾自喜?
隻見蘭沉滿臉不可思議,他難以置信看著為權力而瘋狂的蘭玉階,喃喃自語道:“你到底何時起......”
這個局到底從何時所布?
蘭玉階終於聽見他和自己說話,頓時感覺當年那個弟弟回來了,溫潤的雙眸裡帶著欣慰,耐心解釋道:“從先帝質疑蘭氏的忠心起,他們就該想到有這麼一天。”
自古帝王多疑,蘭氏鎮守一方,兵力雄厚遭先皇忌憚,蘭氏以創辦學堂和朝臣暗中勾結,其中便有蕭家。
當年蕭燁廷身在禁軍不得誌,後來聞訊先皇失手殺害先皇後,他隻身闖入內宮救下燕赫,又得蘭氏在朝暗中相助,從此平步青雲甘願為蘭氏所用。
蘭玉階滿眼疼惜看著蘭沉,期待他露出如從前那般仰慕自己的神情,“雲澤,此局已成,隻需三個月,為兄便能讓朝中勢力為我所用,成為真正的攝政王,將來蘭氏不再被人忌憚,你看,為了讓你留在身邊,為兄什麼都願意做。”
隻要能回到從前,他的弟弟會永遠等著自己歸家,會帶著滿臉愛慕圍在自己身邊,眼中隻有自己,那這一切都值得。
反正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蘭沉,他相信蘭沉會懂的。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蘭沉聽見他冠冕堂皇找借口去陳述這些罪行時,對蘭玉階的城府感到震驚之餘,更覺得前所未有的惡心。
何為為了留自己在身邊,何為什麼都願意做?
這就是把自己獻給彆人的理由嗎!
蘭沉渾身麻木,心口有陣鈍痛傳來,仿佛無形中有東西把他的身體撕開,血淋淋的記憶全部湧現眼前。
他猛然間推開蘭玉階,緊握成拳的雙手顫抖著,克製著滿腔的憤怒冷聲道:“我不稀罕。”
聲音雖輕,卻足以讓人感受到他的痛苦。
原本他不需要這麼生氣,他隻需要花費一些時日抓住蘭玉階的把柄,之後為長姐,為曾經的自己討回一個公道就夠了,哪怕是同歸於儘也無妨,反正這世間沒人在意自己。
可老天爺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天大的玩笑!
吏部新上任的尚書大人蘭玉階,竟是掌控崇王府的幕後之人!
那他還要如何殺了蘭玉階!
要如何報仇雪恨!
明明四周是環湖溫泉,可蘭沉卻雙手抱臂,緊繃的四肢僵硬,他才發現,這溫暖如春的蘭園其實冰冷刺骨,就像回到當年中毒之時,回到被人送進宮的那晚,也像現在這麼無措和痛苦。
喉間仿佛有什麼要吐出來,可是為何,他嘴唇龕動著卻無法發聲?
蘭玉階見他渾身發顫,快速上前用手試探他的額頭,卻被他抬手用力揮開。
一時的氣急攻心,讓蘭沉感覺胸腔發疼,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救......”
他張嘴了,可他說不完整一句話,他好想說救命,他好想說要離開這裡。
但蘭玉階不依不撓,見他避開自己時竟麵色不悅,索性扣著蘭沉的手腕,也不顧他是否咳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態度道:“雲澤!這麼多年了,你還在耍小孩子脾性,若非為了你,為兄何須辛苦籌謀多年?”
聞言,蘭沉抬起眼簾,布滿血絲的雙眸裡全是愕然,費力咽下喉嚨的不適後,忍著難受不停掙脫蘭玉階的禁錮,隻想快些逃離此處,他總算看清此人真麵目,原來溫潤如玉的表麵下,竟藏著這副醜陋的麵孔。
他不想和蘭玉階費口舌,隻啞聲道:“我不想聽,讓我走。”殊不知,他漠不關心的神情激怒了蘭玉階。
隻見蘭玉階猛地將他抱在懷中,“我知道,是燕赫坐在那個位置上,才被迫讓你我分開,可雲澤,這是我們身為蘭氏一族不可逃脫的命運,我為了讓你擺脫這個牢籠,才會忍痛割愛,送你到宮裡過好的日子,雲澤,你怎麼就不懂為兄的用心良苦?”
蘭沉被他擁入懷裡的瞬間,立刻伸手摸向平日攜帶匕首的袖口,結果落空了!
匕首不在,匕首不在!
他的雙眼失神,遲疑片刻才想起匕首交給元汐藏起來了。
當真天不助己啊,否則他會立刻殺了蘭玉階,而非像現在這般無法動彈!
蘭玉階身上清淡花香在鼻腔無限放大,蘭沉感覺整個人像回到渝州蘭府中,過往的記憶排山倒海湧向了自己,再次陷入被背叛的恐懼中。
他被鉗製著,為這段孽緣而悲哀道:“是你殺了當年的我,蘭玉階。”
眼角似有熱淚滾落臉頰,他的喉嚨更是奇癢無比,讓他控製不住重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趁蘭玉階鬆手欲檢查時,他奮力掙脫了懷抱,連忙後退數步,病情徹底激發他的情緒,逼得他發紅的眼眶怒視蘭玉階,啞著嗓子斥道:“是你!是你親手殺的!你沒有資格再提從前!”
明明都快把自己治好了,明明這兩年都過去了,為什麼突然告訴自己可以回到過去?
他不稀罕,他要往前看,他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蘭沉泄氣般抹了把淚,欲轉身時忽感腳步虛浮,連忙扶著柱子穩住身形,整個人背對著蘭玉階,不想再看他,隻等冷靜下來快點離開。
蘭玉階有些走神看著他的背影,因為他剛才的話而沉默半晌,卻始終不解他何出此言,難道他不應該是這世上最懂自己的嗎?
四周鴉雀無聲,蘭玉階走近一步,心想從前是他口口聲聲要和自己一輩子的,現在要實現了又不樂意,豈能由著他這麼胡來。
眼看蘭沉要走,蘭玉階立刻追了上去,但這一次卻收斂了許多,擔心他氣急敗壞又說出傷感情的話,隻能壓著不滿哄道:“雲澤,為兄知你這兩年不受寵,為兄答應你,三個月後,必定讓你擺脫燕赫,徹底回到為兄身邊。”
擺脫燕赫嗎?蘭沉感覺心裡有點失落,隻是他沒抓住這點微妙的變化,而是覺得蘭玉階的話過分好笑。
“有何可擺脫的?”他覷著蘭玉階的姿態,不由自主想起初見燕赫的畫麵,同樣是高高在上,卻從未像蘭玉階這般蔑視眾生,“陛下視我如棋子,從未棄我如敝履,該遜色之人是你。”
蘭玉階溫柔的眉眼一沉,眸中的厲色昭然若揭,顯然被這句話激到了。
他料想不到,曾經那個乖順的弟弟竟如此忤逆,當真讓他有些意外,為了教導蘭沉重回正軌,看來他這個哥哥要如從前那般事必躬親,好好說教一番。
蘭玉階斂去眼中的不快,溫和道:“最是無情帝王家,他還不值得你做傻事。”
“傻事?”蘭沉偏頭,用餘光看他,一語道破,“你是擔心我向陛下狀告今日之事?”
許是喉疾複發,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但其中的嘲諷卻一點不少。
蘭玉階聽見他話中的威脅,微眯的眼眸中帶著幾分危險,“你敢?”
蘭沉不語,其實他想過將此事告知燕赫,可蘭玉階能讓自己前來,隻怕做足了準備,若自己冒然進諫,恐怕不會得償所願。
何況內宮有不少崇王府的眼線,中毒之事曆曆在目,今日又見蕭燁廷,想必這群人有恃毋恐,不管怎樣,這個仇他先記住了,來日必將一一奉還。
蘭玉階負手而立,站在階上居高臨下俯視蘭沉,見他不語,篤定他不會輕舉妄動,卻發現他毅然離開,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
他要蘭沉死心塌地回來,為了確保計劃的順利,他眼下容不得存在一絲風險,提醒道:“雲澤,當年長姐雖難產,卻留了東西給我們,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
蘭沉當即停下離開的腳步,踟躕不前,但他無法辨彆此言真假,也清楚這是蘭玉階要把自己困住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