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他穿過雪幕,行至蘭沉的麵前,仍舊是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樣,但卻難掩眉宇間的凝重,沉聲說道:“雲澤,今日一見,為兄還有一事想問。”
蘭沉已無耐心周旋,一來適才咳嗽後喉嚨不適,二來心中煩躁想趁早結束,語氣冷淡道:“兄長且說。”
許是他的聲音較輕,又有風聲刮耳,實難辨出他語氣的變化,才未致蘭玉階懷疑。
蘭玉階有意低聲,似不願將此事告知第三人,“可否許為兄三月期限,來日將你接回身邊,從此必不會讓你忍辱負重。”
突如其來的承諾讓蘭沉為之震驚,他不解蘭玉階為何敢對麵首這般狂言,如今他已入深宮,豈能冒殺頭之罪隨意離去,何況今非昔比,他從前的確渴求這樣的承諾,可眼下他隻覺得無言以對。
四周一時間陷入了靜默之中,料峭寒風自兩人間呼嘯穿過,冷風如刀,刮得蘭沉雙耳通紅。
沉默許久後,蘭玉階見他不語也逐漸冷靜下來,似乎這樣的局麵在他預料之中,對此隻能無奈一笑。
他上前把錦盒塞在蘭沉的懷裡,對適才在宴席所發生之事更是隻字不提,垂眼看著被蘭沉抱著的錦盒道:“此物是為兄從渝州帶來,你若喜歡,為兄日後與你回家瞧瞧。”
蘭沉聽聞後,低頭看了眼錦盒,回想方才宴席喝的那杯茶水,想必是用此物所泡,他不免咽了咽喉嚨,隻覺唇齒間留下的苦澀被放大,讓他實在不欲再嘗,更不想依蘭玉階話中之意回渝州蘭府。
他有些疲憊,抬首朝蘭玉階扯了扯嘴角,委婉拒絕道:“兄長,若有需要,不如勞煩長姐送上京豈非更好,我記得長姐自出嫁後便不曾上京遊玩了。”
此言一出,蘭玉階的神色又見頓住。
恰好這抹異樣被蘭沉捕捉到,他心中忽覺古怪,長姐是蘭府眾多晚輩裡唯一和自己有血緣之人,但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他入府後又常被排擠,總是自卑躲在蘭玉階身後,因身份有彆和長姐極少往來,關係遠不如和蘭玉階那般親密,直到家主讓他為長姐送嫁,才告知他們兩人竟是親生姐弟,這也讓他自責多年不與長姐親近,時常想起都感到愧疚。
如今見蘭玉階神色,實在疑惑他為何有這般神情,似乎還露出一絲稀罕的心虛。
他思索間心頭生了絲不安,欲詢問有關長姐的近況時,一旁的李錦司竟率先發出莫名的輕笑。
蘭沉本對他存了芥蒂,聞聲偏頭看去,隻見李錦司意味深長瞥了眼蘭玉階,摸了摸鼻子後道:“雲澤說的是阿箬姐吧。”
蘭玉階見他開口,溫和的聲音裡略帶冰冷打斷道:“李錦司,這裡沒你的事了。”
奈何李錦司是喝了酒的人,眼下還帶著兩分醉意,話既說出口,便沒有不落地的道理。
“我自有分寸!”李錦司不滿地擺了擺手,此刻也沒了對他的忌憚,豎著手指往蘭沉靠近些,帶醉的雙眸布滿得意,“阿箬姐她......這輩子都沒機會上京咯。”
話音剛落,蘭沉倏地覷向蘭玉階,蹙眉質問道:“他所言何意?”
此時的莫桑與聞言臉色微變,動作迅疾拽著李錦司往後退,神情凝重看著不遠處兩人。
蘭沉瞥了眼醉醺醺的李錦司,不禁回想起在蘭府被人嫌棄的過去,如今看來,竟隻有這位相交甚少的長姐真心待他。
見李錦司放聲大笑,蘭沉更篤定他並非玩笑,心底的不安愈發強烈。
“蘭玉階。”蘭沉收回目光冷冷道,“他所言到底何意?”
他直呼大名的態度讓眾人臉色微變,知曉蘭沉動怒卻有不解,旁人或許不知他和長姐關係,可蘭玉階豈會不知,若長姐出事,蘭沉作為姐弟怎能袖手旁觀?
他們站在雪地裡良久,終於見蘭玉階嗬出一口氣,白霧自眼前散去後才聽見他道:“長姐生下孩子後,身子一直不適,待她調理好,為兄自會將她送上京與你團聚。”
話落少頃,才見蘭沉鬆了口氣,他半信半疑凝視著這群人,眼底的怒意漸漸散去,燃去僅剩的一絲耐心,最終垂下眼簾行禮,斂起剛才的氣焰,輕聲道:“既然如此,不必相送了,告辭。”
他離開的態度堅決而冷淡,和今日初見時那般,蘭玉階用餘光掃了李錦司一眼,似是怪罪他破壞眾人的心情,再看向蘭沉時,他眼底思緒變作複雜,似乎有許多話未曾說開,卻又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張口,隻能同意他離去。
蘭沉朝這群人投去視線,眼底毫無波瀾,心中卻有著萬般困惑未解。
無論是李錦司所言有關長姐之事,亦或陳年舊事,沒有一件能讓他帶著輕鬆離開,他難得平靜的日子,似乎又因為蘭玉階的出現而受到影響了。
尤其蘭玉階此刻還站在麵前,更叫他從下毒一事中恍然明白,無論始作俑者如何囂張,也少不了蘭玉階的包庇。
當年莫桑與被人嘲弄空有一副皮囊而無才時,蘭玉階能毫不留情將那人驅趕渝州,回看下毒謀害之事,蘭玉階作為兄長卻坐視不管,偏又遇長姐近況不明,他一副高高掛起的模樣,儘叫人生疑。
思及此,蘭沉乜斜一眼李錦司,此人從前時常為蘭玉階辦事善後,必定知曉不少秘密,他決定尋機找李錦司問個明白,隨後轉身上馬車。
誰料見他腳步頓住,打量著眼前這架來路不明的馬車,心底生起警惕,對這架變了模樣的馬車起疑心,但奇怪的是,隨行出宮的侍衛卻還是同一人,躊躇間,他礙於身後灼熱的目光有靠近之意,隻能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蘭玉階目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忽地眉梢擰起,後知後覺這馬車不妥,立即拔腿便要阻止,不料車夫揮鞭起駕快速離開。
他不僅無法攔住馬車,更無法窺見蘭沉因顛簸而跌入另一人懷中。
蘭沉滿臉驚詫,等不及馬車行駛平緩,連忙從那人懷中抽身撇清關係,臉上的平靜也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打破,手忙腳亂和麵前人拉開距離,抬眼間,一張冷俊陰鷙的臉龐出現在眼底。
他心頭一緊,此前所有的煩悶被驚散,顧不上整理儀容立刻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在掀開車簾前,他想過無數可能,有刺殺,有埋伏,唯獨沒想過有燕赫。
而且,據他所知,燕赫不喜外出,時常把自己悶在太極殿直至深夜才去寢殿,眼下突然來坊間作甚?方才他與蘭玉階等人所言燕赫又聽見了多少?
他不敢多想,更不會冒然瞎猜,隻能靜觀其變。
“起來吧。”寥寥數字辨不出帝王任何情緒。
燕赫低沉的聲音裡夾著淡漠,激得蘭沉頭皮發麻,車廂內雖溫暖,氣壓卻低得可怕,仿佛置身在潮濕燥熱的雨林中,讓人坐立不安,更叫人難以揣摩這位帝王此時所想。
餘光中他能看到燕赫身著金絲暗紋黑袍,漫不經心斜倚在坐席,長腿無處安放,十分隨意翹在一側,姿勢慵懶卻霸道,不知因何緣故,他的烏發比常人的更短些,為這張臉添了兩分野性,打量的目光在四周無聲遊移,仿佛暗中盤旋的毒蛇,詭異的危險也讓車廂顯得擁擠。
正當蘭沉聽命欲起身時,疾馳的馬車竟再起顛簸,他心道不好間餘光快速掃過四周,準備尋一處位置給自己方便倒下時,手腕忽地被一道力氣鎖住,不費吹灰之力把他扣緊,猛地往前一拽,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跌回燕赫的懷抱。
一陣清淡的龍涎香彌漫鼻息,他的手腕被燕赫握著,另一隻手慌忙間扶著燕赫的臂膀,臉頰貼著對方□□的胸膛,雖隔著衣袍,卻還是能感受到溫暖和強烈的心跳聲。
蘭沉四肢僵硬,不敢亂動,待馬車行駛出一段距離後,他才連忙從燕赫懷裡再度離開,生怕因為冒犯而觸怒龍顏。
奈何他適才倒下的姿勢彆扭,又僵持了許久,起身尋座位時有些腿酸,扶著燕赫臂膀的手不由加重借力,才使得自己站穩後在一側坐下,抓著燕赫的雙手也順勢鬆開了。
他垂眼看向自己攏起的掌心,感覺有種灼燒感,剛才他隔著衣物捏了把燕赫的臂膀,那樣結實而有爆發力,和他們一/絲/不/掛纏綿時的略有不同。
他們好像......從未在衣著端正時近距離接觸過。
明明有兩年的肌膚之親,但每次下榻後,兩人都是一副陌生的感覺。
燕赫見他垂眸不語,還盯著自己的手掌出神,帝王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浮現一絲波瀾,凝視著他發問:“看什麼?”
話音,蘭沉渾身緊繃,手心瞬間緊握成拳,想到剛才的胡思亂想,心虛地收回袖口中,快速整理一團亂的腦海,有些不自在回道:“稟陛下,沒什麼。”
燕赫眯了眯眼,明顯是不相信,雙腿交換搭著,支著額角端詳他魂不守舍的模樣,暗藏鋒芒的雙眸幾乎要把他穿透。
蘭沉被他盯著渾身不自在,想到自己那一閃而過的肖想,消失的心虛卷土重來,就連袖下藏著的掌心都滲出了汗,好想跳車離開。
車廂內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中,蘭沉如坐針氈,正絞儘腦汁思考著話題,萬萬沒想到隻有一片空白,原來他們相識兩年,真正談話的次數寥寥無幾,有的全是不可描述,即便在翻雲覆雨時,調情的話都極少會說,如今獨處這逼仄的車廂中正經交談,簡直難如登天。
正當他發愁之際,一隻大掌突然闖入他的視線中,二話不說抓起他出汗的手,隨著衣袖被掀開,手腕驀然間出現在兩人眼前。
“陛下?”蘭沉下意識要把手抽回,奈何燕赫力道之大,將他禁錮得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拳頭被燕赫的掌控。
聽聞燕赫不喜與人有肢體接觸,可他卻不認同此事,起碼侍寢時,燕赫總會將他的身子翻來覆去,那雙手幾乎沒離開過自己的身子。
所以他現在摸不清燕赫到底想做什麼,隻覺得有股壓迫撲麵而來,讓他提心吊膽不敢亂動,目光也隻能落在燕赫臉上。
其實這般近在咫尺的接觸數不勝數,尤其是在深夜時,這張臉頰的額角會掛著汗珠,朦朧中所見的輪廓令人驚心動魄,不可否認,燕赫有著一張讓人容易著迷的臉,哪怕這雙陰沉的眼眸毫無感情,那身上那股的氣質總能莫名將人吸引。
可無人敢對這張臉起歹心,亦或者說,無人敢對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有歹念。
哪怕是眼下的一舉一動,蘭沉都要小心揣度他所想,以免如傳聞那般不慎觸怒龍顏,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蘭沉放輕呼吸,卻隻見燕赫觀察須臾後抬首,麵無表情朝自己問:“疼?”
“什麼?”蘭沉呼吸一亂,微微愣住,低頭看著手腕處,才發現竟有一圈紅印未消,是剛才跌倒時被嵌住所致,頓時明白他所指,旋即搖頭回話,“不疼。”
不僅不疼,也不敢疼。
說話間,他感覺掌心一陣涼意,猛然發現自己的手被掀開,掌心的熱汗隨溫度蒸發的同時,燕赫的詢問也隨之而來。
“既然不疼,掌心為何出汗。”燕赫用指腹輕拭他的掌心,冷淡的質疑中帶著篤定,“難不成心虛?”
蘭沉一聽,倏地把手收回,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輕聲回道:“恕微臣不懂陛下聖意。”
奈何他的嗓音因喉疾的影響變得很輕,此言一出,倒是顯得他更沒底氣了。
燕赫聽見後意味不明輕笑一聲,起身躺回了那狹窄的坐席中,雙腿交疊而坐,漫不經心用指尖挑起車簾一角,望向窗外的眼神難辨喜怒。
蘭沉在他掀車簾時投去目光,透過窗口一角,發現他們仍在坊間,心中疑竇更甚,想詢問燕赫為何出現在此,卻在看見他陰沉沉的神色而放棄。
他不想去惹一個毫不了解的人。
蘭沉謹慎打量著燕赫,發現他一如兩年前初見時那般,渾身散發著不近人情,麵色傲慢陰冷,如一條在龍椅上盤桓多年的蛇,伺機而動。
這般深不可測之人難以親近,更難捂熱,正因如此,蘭沉向來隻恪守本分儘麵首之職,侍奉君王左右,即使兩年前他在龍榻上向此人求死不得,也從不敢認為此人是善心大發,隻當一時幸運罷了。
蘭沉看了看無虞的手腕,心思回到今日這場宴席上,他想知曉長姐是否如蘭玉階所言無礙,最保守的方式隻能去見李錦司。
此刻若是回宮,想要再請旨出宮恐怕不易,即使有蘭玉階作為理由,也不便單獨約見李錦司。
思來想去,今夜確實是最好時機,雖然李錦司不在渝州多年,但談及長姐時他對蘭玉階的態度大有不同,想必是知曉什麼內情。
回想提及長姐之事他得逞的嘴臉時,蘭沉愈發覺得蹊蹺,打算尋個由頭暫時擺脫燕赫,趁著宴席散去截下李錦司才行。
思索間,蘭沉已敲定主意,下定決心抬眸看去時卻啞然,四目相對,刹那間森然的寒意自他的腳底竄起,雙腳僵在原地,仿佛被東西悄無聲息纏繞上腳踝,令他無法動彈。
燕赫輕挑眉梢,似笑非笑覷著他道:“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