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實在太過狂妄,就連不明覺厲的應聽聲都微微睜大了雙眼,皮爾卡婭也驚訝地看向清休瀾,搖了搖頭:“如果可以,我一定支持,但這想法實在過於螳臂當車了。你不了解……”
說到這,法陣又開始震動,皮爾卡婭及時止住了話音,再次搖了搖頭。
反倒是最在場最了解清休瀾的涼傾眼神一動,道:“你這個膽大妄為的計劃……我喜歡死了!”涼傾一拍雙手,就像餓了三天的牛看到青草一般,她興致勃勃地喚出一份修仙界地圖,正想說些什麼,臉色突然一變,轉過身厲聲斥道:“誰?!”
“抱歉,叨擾各位了。”來人身著一身白衣,卻罩了一層殷紅的薄紗披風,他站在離眾人不遠處的門框旁,客客氣氣地朝清休瀾等人行了一禮,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氣度,耳上鮮紅的耳墜卻極儘張揚。他溫溫和和地介紹道:“在下名習千瑜,是聽聞那有名的‘浮雲山神獸’,前來一探究儘的,幾日前曾借住於此,沒曾想從那空無一物的山上下來後,存放行李的客棧卻被大火燒毀了。”
“旁的倒也罷了,可在下有一珍貴之物存於客棧,因此,哪怕尋回的機會微乎其微,也不得不來嘗試一二。剛一進客棧,就聽見樓上傳來人聲,在下以為是在清點剩餘物品的店家小二,便冒昧尋了上來,並非有意打擾諸位,真是罪過。”
涼傾冷冷看著這位突然出現的公子,說話文鄒鄒的,連武器都沒有,實在不像是會獨自上一座荒山探尋“傳說”的人——說他是書院裡的教習先生聽起來還更可信些。涼傾活得久,自然不信這個出現得恰到好處的陌生人的任何一句說辭,質問道:“敢問習公子,既然是‘珍貴之物’,怎麼不隨身攜帶,卻放心地將其留在一家客棧內呢?”
習千瑜吃了個冷臉也沒有惱怒,依舊是那副溫和的樣子,又朝涼傾拱了拱手,答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珍貴之物’其實是在下遊曆諸地的紀念品。有在徽州買的字畫,也有萬花鄉采摘的鮮花所製成的乾花書簽,還有……”他伸出手,手中是一枚圓潤的桃核,看起來是吃完桃子之後清洗過保存的。
“在下雖沒見到浮雲山上那‘神獸’,倒是遇到了棵結了果的桃樹,不知主人是誰,那時在下又饑渴難耐,隻得摘下了一枚桃子解渴,在地上留下了些許錢財,當作這桃是在下買下的。吃完後,在下留下了這枚桃核,就當是‘浮雲山之旅’的紀念品。這樣的紀念品,在下收集了很多,帶在身上總歸不便,就像以往那樣將裝有紀念品的箱子留在了客棧,自己輕裝上陣,哪曾想……”說到這,習千瑜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真切的悲傷和遺憾,輕輕地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恕我冒昧,習公子。”清休瀾開口,金眸微不可察地亮起,道:“你方才……都聽到了些什麼?”
原本微低著頭的習千瑜不由自主地朝著清休瀾的方向望去,眼眸略顯模糊,言語依舊清晰:“在下聽到……‘螳臂當車’,和‘膽大妄為的計劃’……”
清休瀾眸中光芒更盛,問道:“習公子,當真隻是衝著‘神獸傳說’而去,沒有其餘‘打算’,也不認識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習千瑜慢慢點了點頭,嘴唇上下動了動,最終還是無法抗拒般開口答道:“不全是……‘探尋神獸傳說’隻是打發空閒時間,在下在等浮雲山兩日後啟程,目的地是淩月劍宗旁的靈崖山的那一艘影靈舟,準備去拜訪一位故友。在下從未見過諸位中的任何一人,更不相識。”
此人一不與清休瀾等人相識,二不與這裡發生的事相乾——硬要說有關係的,可能隻有“拜訪淩月劍宗故人”這條沾點兒邊,雖說出現的時機有些巧合,但理由卻合情合理——隻是那裝有紀念物的箱子估計已經被燒乾淨了,無法查證。
“你確定自己叫‘習千瑜’,確定這你確實擁有那‘紀念箱’嗎?”清休瀾眸中光芒不減,落下最後一問。
“是的。”
習千瑜僵硬地點了點頭,略顯呆滯無神的眼眸卻依舊盯著清休瀾,目光沒有隨著點頭的動作而從清休瀾身上離開一分一毫。下一瞬,宛如撥開雲霧見天明般,他的眼眸重新亮了起來,生機再次出現在他的眼中。
“你要找的東西,應該已經不在了,我感到很遺憾。而我們也並非什麼店小二,幫不上你什麼,抱歉了,習公子。”清休瀾眸中的光芒漸漸散去,他微微俯身,回了習千瑜一禮,沒有與他多說的意思。
習千瑜就像遺忘了一段記憶一般,沒有對方才堪稱質問的談話發表任何意見,隻無奈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待腳步聲遠去後,涼傾才低聲問道:“有異麼?”
清休瀾搖頭:“言靈術沒有受到阻礙,他說的應該是真的。或許吧。”
言靈術非天機宗一家獨有,人人都修得,但實際願意花費時間去修習的人卻不多,隻因言靈術是可以反過來影響施咒人的。一旦施展不當,就很可能成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螳螂”。
更何況言靈術難修更難精,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咒法眾人自然不買賬。不過清休瀾卻覺得“言靈”一術應是“窺天八十一術”之首,用得好,便無往不利,因此,將其修得爐火純青,旁人難及。
“但也不好說。方才雖然順利,我卻總有種‘使不上力’的感覺,沒有實證,隻是我的個人感覺。”清休瀾微微蹙眉,以往使用言靈術時,除了像沈靈帶回來那小孩一樣罕見中的罕見體質,還從未有人能給清休瀾帶來方才這樣的感覺。天機宗的人體質通靈,又常年修習“窺天機”、“探天命”之類的術法,預感、第六感都準得不行,雖然清休瀾說是“個人感覺”,卻可以當作半個事實看待了。
涼傾是知道清休瀾言靈術的厲害的,還是第一次看到清休瀾也有拿不準的時候,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並未在那位習公子身上察覺出攜帶了防禦法器的痕跡,如果不是哪個彆有用心的宗門特意針對清休瀾研究出了能夠抵擋言靈術的法陣的話——涼傾搖了搖頭,不再深想,問清休瀾:“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是裝的?那也太……”
“如果他真的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那就斷不能放他走,我去將他‘留下’。”皮爾卡婭的雙手化為了帶著鋒利鱗片的利爪,一甩尾巴就要去追,被清休瀾一聲喊停。
“如何留得,殺了他?”
“有何不可?!他離開這,就是一個不穩定的變數,不能,不除。”
清休瀾歎了口氣,抱著手閉上眼用食指輕點了兩下額角,道:“要是什麼事都能用‘殺戮’解決就好了,這個世界的諸般煩惱對我而言就會變得無比不值一提,可惜,不能。他殺不得。”
“這世上還沒有什麼能夠‘瞞天過海’瞞過言靈術的法陣或者法器,至少我還不知道。如果方才那習公子是裝的……那他的來頭可不小。我們目前對他的來曆、他背後的立場、他的目的都一無所知,實在太被動了,這樣的情況下貿然出手隻會打草驚蛇,節外生枝。不如放他離開,以不變應萬變。畢竟浮出水麵的敵人,可比潛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好對付得多。”清休瀾打了個響指,道:“所以,我們隻要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計劃就好。如果他的目標是我們,或是那個不可言的地方,他就一定會再次出現。”
皮爾卡婭聽罷,沉默了兩息,隨後轉頭看向涼傾。涼傾用左手托著下巴思考著什麼,察覺到皮爾卡婭的視線,她抬眸給了皮爾卡婭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點了點頭。皮爾卡婭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雙手上鋒利上的鱗片逐漸褪去,算是接受了清休瀾所說的計劃。
人死後,若有執念,靈魂便不會飄向掌管生死輪回的陰陽司,而是會短暫停留在人世,執念散去後,方才會轉世重生。但靈魂並不能在人世間久留,因為記憶和魂體會隨著時間像落下的雨點般消散,歸於天地,化為塵土,不再轉世,永恒地停留在執念之地。眾人將因為執念消散在人世間的靈魂稱為——塵客。
皮爾卡婭正行走在塵客的路上,雖然她在心臟停跳時就已經失去了輪回的資格,但靈魂能安心去往陰陽司總歸比帶著恨意與不甘消散好——好歹也算有個歸處,否則天地之大,何處為家?
既然淩月劍宗與溟市,以及那位神秘的習公子都有聯係,那麼先去淩月劍宗調查一二是不錯的選擇——反正清休瀾原本也要去一趟的。至於怎麼去……對此,清休瀾有些無奈,頭疼地看著身前的小崽子。
正當清休瀾思考之際,皮爾卡婭和涼傾交流了兩句,隨後涼傾走了過來,在清休瀾麵前揮了揮手,然後指向另一側,似乎是有話想單獨和清休瀾說。
清休瀾跟著涼傾走到一旁,看著她不動聲色地設下一個阻音陣,開口問道:“怎麼了。”
涼傾開門見山地問道:“大約半盞茶前,我身上的灼燒感再次恢複了,你也是嗎?”
聞言清休瀾倒是一挑眉,答道:“你不說我都沒發現——有,但不太明顯。”說著,他轉頭看向說了句什麼把皮爾卡婭逗笑了的應聽聲,道:“可能是因為我就在那小孩身邊吧。”
說完,清休瀾收回了目光,對涼傾道:“皮爾卡婭與溟市一事,我去即可,你不必去。”
鮫人天生喜陰喜濕,離不得水,更不耐熱耐燥,涼傾身為鮫人一族,對天機宗獨有的這灼燒感更敏感些,比清休瀾難受了不知多少倍。她簡直想把全身的骨頭都挖出來泡到水裡,看看會不會水分被烈火蒸發般冒出“滋滋”白氣。
但涼傾聽到清休瀾這麼說,麵上卻依舊帶著一絲憂愁,她偏頭看向正用泡泡逗應聽聲玩兒的皮爾卡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擔憂,“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知道,你向來一諾千金,從未失約過。隻是……我身為她的同族,在這種時候卻不能陪伴在她的身邊,讓我難以忍受。”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道:“我的心臟正在被鞭撻,如果因‘難以忍受烈火’而輕易離去,餘生,我將再無顏麵對我的母親,和那位遠方的海涅斯特拉大人。”
“這件事,你和皮爾卡婭說了嗎?”
見涼傾搖頭,清休瀾便輕聲道:“如果皮爾卡婭知道你這般也要跟去的話,她也會難以忍受。你們鮫人一族的事,我不便插嘴,但我想,她理應擁有知情權。去和她聊聊吧。”
阻音陣緩緩消散,清休瀾伸出手背輕輕往涼傾身後一推,就像蝴蝶的翅膀扇動,刮起一陣微風一般,涼傾回過頭看了清休瀾一眼,然後點了點頭,朝著皮爾卡婭走去。
清休瀾則走到一旁,伸手戳破了那個帶著流光的巨大泡泡,解救了在泡泡中打滑的應聽聲,隨後拉著他的手將他帶到了走廊之上,還順手給房間裡的兩人罩了層結界,接著半撐在完好的那節櫞欄上眺望遠方。
應聽聲走到清休瀾身旁,踩上了一節靠下的櫞欄,勉勉強強將自己掛在最高的那節櫞欄上,然後偏頭問清休瀾:“前輩,我們要去淩月劍宗了嗎?”他“月”字咬得很重,似乎在刻意糾正自己的讀音。
清休瀾將視線從遠方收回至身側,“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應聽聲又問:“那我們怎麼去?”
清休瀾答道:“坐船吧。你暈船嗎?”
應聽聲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在說“不暈”還是“不知道”,他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反而問道:“我們為什麼不像剛才那樣‘咻’一下過去?”
“傳送陣?”清休瀾問道。
應聽聲點了點頭。
清休瀾驀然笑了起來,應聽聲認識他以來從未見過他笑得這麼溫柔,直覺不對,就聽清休瀾柔和地對他說。
“你想嘗嘗被空間撕裂,腦漿流一地的感覺麼。乖,那不需要借助傳送陣的,我現在就可以幫你實現。小草包。”
應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