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捉蟲)(1 / 1)

日懸中天,太陽熱毒,許多農人都已經往家裡趕。

貧瘠的田間,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在埋頭忙碌,走過的農婦看到他都不由得唏噓兩句。

有個胖婦人歎息道:“哎,可憐啊,以前還是個讀書人,現在就要種地了。那後娘真不是人,剛死了老子,就把繼子給趕出門了。”

另一個婦人道:“可我聽,是他想對後娘行不軌之事哎,這才被趕出來。”

“哎,你就聽說去吧,這怎麼可能?人家年紀輕輕,長得一表人才,怎麼可能會看上那老夫郎?我看估計是反過來,他想勾搭繼子不成,誒,惱羞成怒反過來汙蔑一把,隨便就把繼子趕出去了,霸占了家裡麵的財產!你現在看現在誰是得利方!誰是落魄人?”

“有哪個人真被繼子欺辱了,還如此這般全村高唱的?拿,現在都不知道唱到哪裡去了,都幾天了!見個人都能唱一天!”

“還有啊,他分到的都什麼田地啊,送給我,我都不要!可憐啊,曾經還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一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豐衣足食,哎,現在變得這麼落魄了。”

另外一個婦人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他為啥不說?”

胖婦人道:“說啥啊?咱們是清天大老爺還是咋的?清天大老爺還斷不了家務事呢,何況他後娘給他那死去的爹又生了個兒子,不看僧麵看佛麵,他怎麼也得給他那三歲多的弟弟留個活口吧?”

胖婦人又看了眼青年,嘖道:“以前多麼膚白俊俏的一個郞君,現在,唉,又高又瘦,黑黑的,雖也沒咱這般黑,但唉,天可憐見!”

她們正說著,恰縫青年抬起頭,胖婦人立刻打招呼道:“沛瑜啊還不回去呀。”

青年愣了愣,悶聲說:“嗯。”

他聲音是久未說話的沙啞。

沛瑜是他的小名,已經許久沒人喊了。

胖婦人想不到他還真回答,立刻又追問了一句:“哎啊,吃飯沒有啊?要不要到大嬸家吃個飯。”

青年說等下回去就吃。

胖婦人說:“哎,我看你都忙一天了,趕緊回去吧,現在太陽這麼毒,這才幾日,你都曬得這麼黑了。”

青年道:“嗯。”

語氣淡淡,沒有什麼表情,村裡的農婦都習以為常。

走過後,另外一個婦人揶揄道:“哎呦呦,還請人家俊郎小後生到家裡吃飯呢。”

胖婦人嗔地推了她一把:“去你的,他跟我兒子差不多大!”

那兩農婦說什麼,傅言深不知道,他這時饑腸轆轆的,看看貧瘠的土地,咬緊了後槽牙。

這次被掃出家門,實在倉促。

他的書本、文房四寶以及衣服通通都沒來得及搬。

他父親剛剛去世,那後娘就給他下藥半夜來爬他的床,傅言深沒吃藥,且很晚從外麵回來,撞到這後娘鬼鬼祟祟的進他房,將衣服全部脫掉,嬌嗔著深哥,突然撲上他床。

被隨後而至的傅言深當行抓了個正著。

他就哭訴說自己孤兒寡母,無依無靠,都是因為他那死鬼老爹死了,他太害怕被趕出家門了,才出這個餿主意。

他自己哭還不行,還抱他那兒子也就傅言深他弟,將小孩子的胳膊捏得紅紅腫腫的,哇哇大哭。

兩個一起放聲大哭,抹著眼淚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希望他作為家中長子,不要驅趕他弟弟,給他弟弟留一口飯吃。

當時傅言深臉上青脈突突直跳,咬緊牙關說明日再處理。

當時他還感恩戴德。

結果第二天這人立刻翻臉,帶來了一眾親戚,汙蔑他扒灰,想爬後娘的床,後娘誓死不從。

……

他想不到那老哥兒做得這麼絕,將他掃出家門,什麼都不給他,當著全村人的麵,哭得稀啦啦的,說著感天動地的菩薩話,就分了這幾塊薄地給他,甚至不管他當時身無分文。

等著吧,終有一天,他會知道死字怎麼寫!

……

傅言深還沒到家門,遠遠就見幾個混混從他家出來,罵罵咧咧的,手裡空空如也,啥也沒撈著,狠狠踹了一腳本就破爛的門,還擲地有聲地呸了一聲。

傅言深無家可歸,隻能暫住祖屋。這不知是荒廢多少年的祖屋了,總之他之前沒住過。

父親在世時,早些年還能派人過來清理,不過在十年前也就不管了。

這邊如今已是了無人煙。

屋子倒是依然可見當年的雄偉,但如今堪稱殘屋破壁,院子圍牆歪倒,院裡雜樹叢生。

時不時有混混痞子來訪。

當然,這些不是普通的混混痞子,而是專門來找傅言深茬的。

傅言深眼眸暗了暗,倒也沒有閃躲直接走過去。

那幾個擅闖他家的人看到他,來勁了。

為首者那叫二流子的,還狠狠地踢了一腳石頭,快行幾步,上去就要揪青年衣襟:“喲,狗雜種,舍得回來了?”

然後他手才送到青年跟前,就被青年捏住手腕被後掰,疼得二流子爹娘亂叫。

青年冷聲道:“再亂闖我家,我就報官。”

才一下,二流子沒出息地直掉眼淚。

青年嘖了一聲,嫌棄地甩甩手,又薅了一把頭頂上的竹葉擦手。

二流子捂得手,氣得跳起來罵道:“報官,你還好意思報官!借債還錢,天經地義知道嗎!你敢報官,不怕官老爺直接捉了你去坐牢。”

傅言深一個鄉村土豪家的大少爺,被趕出家門前十指不沾陽春水,他會借什麼錢。

當然沒有!

那些錢不知那老哥兒怎麼欠的,居然說是他借的,耍賴不成又說是他老父親生前借的,欺負死人不能辯解。

總之這筆債最終被強行栽贓到他頭上。

不但莫名,還水漲船高,一下子從三百兩變成三千多兩。

關他屁事。

青年冷笑一聲,沒跟他們多說,徑直回屋。到院門還頗有氣勢地砰一下關那扇不但漏風還可以鑽狗的門。

二流子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尖著聲音還在那罵。

“臭雜種,狗東西。”

旁邊的混混道:“老大,為什麼不打他!教訓一下他,讓他囂張!”

二流子捂著手,氣急地狠踩小弟一腳,恨聲道;“你沒見他那麼大高個麼?你打得過?”

……

傅言深踩過雜草,回到剛剛清理出來的居住區,掀開破鍋,鍋裡空空如也,打開爛米缸,半粒米都沒有。

他磨磨後槽牙。

奈何腹中空空如也,本就空腹勞作了一大早上。

傅言深隻能到院子來,打開水缸,水缸已經見底。

真是窮得連水都沒得喝。

他打一瓢水來喝,一瓢不成再來一瓢,肚子是撐了,還是咕咕作響。

傅言深抿唇放下水瓢,看看自己破落的家,也沒什麼可以讓他拿出去賣的了。

但他還是得到縣裡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換些什麼來填飽肚子。

他堂堂八尺男兒,難道要餓死家中!

想了想,他往空蕩破敗的堂屋走去,翻開枯草堆從中翻出一本書。

這本書在他被趕出家門前拿在手裡看的。

……

關了院門,傅言深就往縣裡去了。

他空著肚子在吵雜的人流中穿梭,手中卷了本書。

他生性內斂沉默,平日除了讀書,並沒跟人交際的能力。

被趕出家門也不過多了餓肚子的技能。

至於種田,他暫時還沒種明白。

看著來來往往人群,他卻不知要怎麼開口。

他本想用手中書本換個吃食,但就是怎麼也開不了口。

十幾日前他就是穿了一身好衣棠,餓著肚子在縣城發呆。

有人說他衣服好,賣不賣。

他說賣。

那人都呆了,原還是調侃他,結果還真賣,見他愣愣的書呆子,怕是真沒錢了,就此跟他買了,給他換了兩身舊衣棠,還有些銅板。

而今天他拿著書本上街,卻無人問津。

眼看日落西山,傅言深也不知不覺轉悠到碼頭,看著滿頭大汗搬米糧的工人,再看看旁邊一排吆喝著賣吃食的小攤,喉結咕嚕滾動一下。

最後他將書本往懷裡一塞,悶頭往搬米糧的工頭那邊去了。

那工頭正與人交頭接耳,看到他過來,上下打量他兩眼。

怎料他才過去,那工頭忽然踩到凳子上,招著手中的晃子道:“來來來,大家都過來,有位貴公子今日過生辰,來給大家夥兒分錢財了,快來快來,見者有份。”

那位貴公子吩咐他有讀書人來扛麻袋的話,就給大家分錢財。

至於為甚,他也不得知。

來的這位青年雖說膚色較說書先生口中的白嫩書生黑了些,但也還是比他們白上許多,且那渾身周正的氣質可跟他們這些常年乾苦力的不同,一眼就看出是個讀書人了。

工頭在此多日,也就見這麼一個讀書人過來扛麻袋。

然而他這麼一喊,一下子,大家一窩蜂湧過去。

本來站在前麵的傅言深反而被擠到身後,他怔怔看著瘋狂搶錢的工人們。

忽然覺得沒那麼餓了,他轉身要走。

他看不到的角落站了兩個人。

貴公子旁邊的仆從著急道:“公子,怎麼辦?他不收啊!”

貴公子握了一下折扇,一咬牙,信步走去,他走得急,一下子跟垂頭而走的傅言深對麵相撞,撞得用力。

傅言深本就饑餓無力,竟然直接被他撞倒在地。

貴公子驚訝道:“兄台,你沒事吧?”

邊說邊忙將他扶起。

傅言深眼前一陣天暈地暗,隻說沒事。

說著起身還要走。

貴公子一把握住了他,又將一包錢塞他懷裡:“兄台,我撞傷了你,萬分羞愧,看你臉色這般差,這些錢請你收下,好好看個大夫!”

傅言深隻搖頭。

貴公子歎息一聲,收回錢:“既然兄台寬容大量,那請容為弟我請你吃一餐,以表歉意。”

傅言深還想拒絕,奈何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貴公子不由分說拉著他的手,如此連拖帶拽,終於將人帶進了府,府中早已美味佳肴伺候在側。

傅言深被拉到桌前,按到座位上,一開始還發愣不肯吃,最終還是抵不過食物香味的誘惑。

兩口吃食下肚,人也變暖了些。

終於開口跟人說話了。

貴公子問什麼,他回複什麼。

基本都是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這些簡單問題。

他沒多餘的話,但對方生性豪爽,喝了兩杯,就能跟他稱兄道弟。

自稱自己叫阮或,比傅言深略長兩歲。

傅言深看他一眼,諸多疑問,卻沒說。

阮或熱情地給傅言深倒酒,傅言深悶悶地喝,才兩杯就覺頭沉不已,神智有些不清。

阮或又給他倒了杯酒,道:“傅兄,娶親沒有?”

傅言深腦袋越發沉重,搖了搖頭:“不娶!”

“如果是個極好的人呢,也不娶嗎?”

傅言深悶悶地又喝了一杯酒,沉重地搖頭,重複:“不娶。”

阮或急道:“雖說你現在是清苦了些,但還年輕,以後必定發達,且若他願意陪你一起受苦呢?”

傅言深打了一聲悶嗝慢吞吞地說:“不。”

唉!阮或重重歎息一聲,看了醉醺醺的傅言深一眼,小聲道:“不過我已經替你下了決定了。”

他說的太小聲,傅言深沒聽清楚,迷迷糊糊的說:“嗯?”

阮或笑了笑,幫他拿下酒杯說:“傅兄,你已經醉了,那就彆喝了,來,我扶你,在我府上先行休息一晚吧!”

傅言深搖頭:“不,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踉踉蹌蹌地就要站起來,自己拌了自己一腳,差點要摔倒。

阮或趕緊扶他:“看你自己都走不穩了,還回個屁,就在我家留宿一晚吧。”

他將傅言深扶進自己的房。

兩個人皆是搖搖晃晃的,好不容易撞進房裡。

進了房,阮或一改醉得要歪倒的步伐,將傅言深先放在床頭太師椅上,與他換了外衣,這才將人安置在床上。

阮或出來後關上門,嘴角勾起了一個微笑,低頭往外麵走去。

又稍微繞了一點遠路,這才回府。

他坐在涼亭上,不久就有侍衛過來稟告:“殿下,果然有人進去了!”

阮或道:“嗯,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