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1 / 1)

彼時江棄言並不知曉他無比信賴的先生已經給他布置好了陷阱,並決心要他這段尚未開始的友誼無疾而終。

蒲聽鬆垂下眼,目光並不看臂彎裡的小孩,隻是盯著地麵某處。

他的小寵物,就合該隻是他一個人的。

他勢必要在江棄言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讓他的小兔子再也不敢嘗試與旁人親近半分。

江棄言仰著頭,用滿是依賴的眼神看著先生的下頜。

蒲聽鬆便揉揉他腦袋,抱他去了書房。

他聽見先生說,“今日再學三頁,許你自由活動。”

先生握著他的小手,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個韻腳。

平靜如水的嗓音為他講解著那些字詞的意象,如還在宮中時小書房的每一日那樣。

一年半了,這是他第一次走神,沒有專注聽先生講話。

他以前不會這樣的,先生肯教他,他便把先生說的每一個字都格外珍視。

隻今日,他忍不住去想,那個人怎麼樣了,能不能救過來呢?

救過來後,他想多陪那個小乞丐說說話,那個小乞丐一定很不安,就跟他剛來的時候一樣。

他要告訴小乞丐,先生特彆特彆好,不用害怕的,先生允許他們兩個做朋友,那就是願意讓小乞丐留下來了。

他原本以為先生會生氣的,可先生沒有,先生真的對他太好了,什麼事都由著他縱著他,他……

腦門忽然被書卷輕輕敲了一下,蒲聽鬆的聲音聽不出來喜怒,“罷了。左右聽不進去,你去玩吧。”

江棄言忽然感到有些後悔,先生在給他講東西,他在乾什麼呢?他居然在想彆的事情!

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你出去吧”,蒲聽鬆從小桌後起身,走到高了很多的書桌前,“托小棄言的福,為師需得……”

蒲聽鬆忽然停住,手指無意識地搭在那厚厚一遝折子上,“也不是什麼大事,熬個夜就做完了。”

於是江棄言忽然意識到,先生這是受罰了?

因為他昨天的冒冒失失,先生要挑燈夜戰嗎……

先生都這麼忙了,還抽時間給他授課,他卻辜負了這份心。

先生一定很難過吧……

江棄言不敢再打擾先生工作,抓著自己的衣角懷著濃濃的愧疚很快出去了。

關門的時候,他深深看了蒲聽鬆一眼,似乎是要把先生的樣子刻進腦海裡。

他告誡自己,就算有了朋友,也要把先生放在第一位,先生的地位是永遠不可替代的。

絕對不可以樂不思蜀讓先生傷心……

蒲聽鬆看著嚴絲合縫的書房門,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他將目光移至窗台處,看著小孩遠去的背影,笑意漸漸匿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陰鬱。

良久後,他吐出一口濁氣。

沒關係的,沒人能拐走他的小兔子。

很快,他的小棄言就會恨上那個人了。

不能急,啄玉尚且困難,何況是雕人呢?

他得多用心一點,江棄言才會慢慢被打磨成他想要的傀儡樣子,不是嗎?

江棄言找到管家,老人的眼神有些躲閃。

“沒關係的”,江棄言搖搖頭,“我不怪你告訴先生,先生已經允許他留下來了。”

老人聞言,目光更加躲閃不定,隻是沉默著把他帶到柴房,就快步離開。

小殿下啊……

老管家一邊走一邊搖頭歎息。

這孩子根本不知道家主有多可怕。

他在帝師府做了幾十年的管家,接待過各式各樣的達官貴族,還從來沒有見過像蒲聽鬆那麼心機深沉的人。

老家主去世的那三年,他看著小家主從一個九歲的孩子飛速蛻變,那時他再麵對年僅十二歲的小家主,竟感到深不可測。

如今又是一年半過去,家主越發令人畏懼了,這整個帝師府乃至整個朝堂整個綏陽,基本沒有不怕他的吧……

江棄言回頭望了匆匆離去的老管家一眼,心底有些疑惑。

為什麼大家好像都不太願意跟他接觸啊?

是因為還沒有接納他把他當外人嗎……

也是,他本來就是外人……

江棄言搓了搓凍僵的小手,推開柴房門。

裡麵的人已經醒了,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見進來的是他,才慢慢探出一個頭。

“小公子”,那乞丐衝他笑,“謝過了。”

這個乞丐的談吐,好像不是尋常人家能培養出來的。

江棄言想起先生跟他說過的話,便留了個心眼,“你叫什麼?”

小乞丐目光暗了暗,“家道中落,身份敏感,從前的家世已與我無關,我本漂泊一浮萍,四方無容處,世中無我名。公子喚我方無名便是。”

方無名……

江棄言抿了下唇,“你從前叫什麼?”

“公子,您就彆問了”,小乞丐似乎有些為難,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罪臣之子,外麵……”

小乞丐湊近他耳朵,壓低聲音,“在抓我。”

江棄言整個人都是一僵。

太近了。

江棄言瞬間推了方無名一把,聲音有些抖,“你彆碰我!”

方無名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手,“抱歉,逃亡途中來不及整理,一身狼藉惹了公子不喜……”

不是的……

江棄言有些後悔自己反應過大。

並不是嫌棄,他隻是不習慣被觸碰,何況他們兩個剛認識不久,這個方無名連真名也不肯告訴他,忽然靠他這麼近,他有點害怕。

江棄言放下手裡的包袱,往後退了一步,“你…你先將就,先生在忙,晚點我再去找先生安排房間給你住。”

江棄言被這麼一嚇,也不想多待了,轉身就走。

身後方無名對他躬身行禮,“謝過公子救命之恩,方某日後定當湧泉相報。”

“不用了”,江棄言小聲,“是先生開口我才敢留你的,你要謝就謝先生吧。”

恰在此時風起,雪花被卷到空中,霧一般藏去江棄言一半身影。

少年目光微動,目送他消失在柴房外的風雪中。

方無名心下思忖。

叫那個人先生的話,這小孩便是太子吧。

看這維護的樣子,小太子似乎並不知道他先生是個什麼樣的惡魔呢。

方無名用力握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一年了,方丞相已經死了一年了,如今他終於混進帝師府,可以找機會為爺爺報仇了。

隻怕那個人已經忘了自己劍下還有這麼個冤魂吧?

蒲聽鬆,那日你不殺我,就是你做的最錯的決定!如有機會,我必殺你!

臨近正午,蒲聽鬆開門的時候,意外看到有個小孩坐在門口。

他把手放下去,摸了摸小孩的頭發,心情好了不少,“怎麼不去找你的小朋友玩?”

江棄言搖了搖頭,蹭了蹭先生的手。

可是沒蹭多久,先生又把手收回去了。

他仰起小臉,仰視著他的先生,目光中藏著一絲委屈。

為什麼要收回這麼快呢,他還想再多蹭一會的。

“他好像是個逃犯”,江棄言咬著下唇,目光中滿是擔憂,“他會不會給先生帶來麻煩……”

“先生……”江棄言垂下頭,“我後悔了……”

他不應該隨便撿人的,萬一牽連先生怎麼辦呢。

先生本來就舉步維艱,孤立無援,基本上誰都可以欺負了。

如果私藏逃犯被父皇知道,會把先生下獄的吧……

江棄言越想越害怕,猶豫了一會,便輕輕拉了拉蒲聽鬆的衣角。

“想要抱?”蒲聽鬆看著他點頭,便把他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來,抱進溫暖的懷中。

“善良不是錯,隻是棄言有沒有想過,對方值不值得你這份善良?”

江棄言把腦袋鑽進先生頸窩,軟糯的聲音已染上哭腔,“我不知道…先生,我太笨了,我想不清楚……”

“他很好,也很彬彬有禮,可是他是個逃犯,他會給先生帶來禍端……”

蒲聽鬆的呼吸在聽見“他很好”的那一瞬間,錯亂了。

手臂不自覺收緊,然隻一刹,就被他克製住。

“那棄言想不想跟他做朋友呢”,蒲聽鬆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和煦如沐春風,“不用擔心先生,先生會沒事的。”

“真的會沒事嗎?”江棄言小小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肩上,聲音很近,就在他耳邊。

很清晰。

蒲聽鬆遲疑了片刻,似乎是有些難處,但片刻後,他輕笑,“真的。”

“騙人的”,江棄言小聲,“先生猶豫這麼久,肯定很難辦。”

“唉,小棄言太聰明了,騙不住咯”,蒲聽鬆歎息一聲,“沒關係的,難辦歸難辦,難道這樣就不讓小棄言交朋友了嗎?誰能沒有幾個友人呢……”

蒲聽鬆說到這裡又是一頓,沉默了很久。

江棄言心口忽然一痛,他先生在朝中位置太尷尬了,怕被父皇猜疑,一定沒有人敢與先生交朋友……

他摟緊了先生的脖子,小臉跟先生靠在一起,“先生,先生彆難過……”

“乖,先生不難過,有棄言陪著先生就足夠了”,蒲聽鬆拍著小孩的背,“用過午膳陪先生睡一會,睡醒準你去找他玩,隻是彆出院子,還有晚飯前為師要看到你。”

“小棄言不會忍心玩野了隻留先生一個人孤零零用晚膳的對不對?”

“嗯。”

那樣也太可憐了,他不會允許自己讓先生這麼可憐的。

午後,江棄言從先生懷裡躡手躡腳鑽出來。

先生閉著眼睛,應該還沒醒,他不想吵到先生,穿衣服的時候很小聲。

他不知道,他一出門,蒲聽鬆就睜開了雙眼,更不知道,先生看著他去的方向,眼神裡含著濃到快要化為實質的殺意。

“秦時知”,蒲聽鬆坐起來,“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家主”,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不知從何處出來,“小殿下說,那個來路不明的家夥是個逃犯。”

“那你查到了嗎?”

“閣裡查了一中午,暫時沒給回音。”

“有眉目嗎?”

“家主,我個人認為,可能是閣裡清理過的那些人的後代,至於是哪位,這我就不清楚了。”

“繼續查,另外你跟緊太子,彆讓他聽見什麼不該聽的。”

“每個屋頂上都趴了兩人,手裡的弓時刻都是滿弦,保證第一時間能讓那小子再也說不出話。”秦時知笑了笑,“小家主,本閣主已經四年沒休息了,您打算什麼時候給本閣主放假?”

“等你什麼時候不幸去世,我給你一次放個夠。”

“沒意思”,秦時知背著手出門,“小家主可真是忘恩負義,本閣主這幾年來可給您擋了不下七八百明槍暗箭,處理了無數有異心之人,居然連個假也不給……”

“秦時知”,蒲聽鬆的目光變得有些可怕,“再多說一個字,你這輩子彆想休息了。”

“牛馬的命啊”,秦時知幽幽歎息,在惹急自家小家主前遁走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