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光毒辣,寧橋的小賣部靠著一顆巨大的榕樹,好歹能有一絲清涼。他靠在搖椅上,手邊是一杯濃濃的苦丁茶,手上一把蒲扇上上下下揮動,聽到有腳步聲也隻是掀開眼皮看了看。
“橋哥,我媽讓我打醬油來。”丁二毛手心裡攥著一張紙幣,手裡拎著一個舊瓶子,瓶子底下有著一層厚厚的沉澱物。
寧橋站起身來,把蒲扇隨手放在搖椅上,接過來他手裡的醬油瓶,小賣部的後麵就是一個很大的醬油缸子,掀開蓋就能聞見一股濃重的醬味兒,用掛在一邊的漏鬥,寧橋很快就打好了這瓶醬油。
“給。”那張紙幣被丁二毛捏了很久,手心的汗已經讓紙幣有些微微濕潤,寧橋翻了翻自己的零錢盒,找到零錢找給他。
丁二毛舔了舔唇:“橋哥,我媽說我可以買一個小冰。”
小冰,一毛錢一袋,裡麵就是用色素和糖精兌好的糖水,在冰箱裡凍成冰塊兒,一包可以吃好久。
寧橋揉了揉他的頭發:“你媽才不會說這話呢,趕緊回家去。”
丁二毛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家,手裡提著一瓶醬油,手心裡換來了幾張零錢。
送走丁二毛,寧橋又重新躺回躺椅,這間小賣部是他爸給他留下的,原先一家子的生活全靠著這個小賣部,他爸得了急症,撒手走了,他媽在給他爸辦完喪事過後第七天,她帶著寧橋去鎮上趕集,寧橋隻是一轉眼,他媽就不見了,寧橋自己去了派出所報案,但也於事無補,村裡人都說是他媽不要他了,所以才會把他帶到鎮上,在人多的時候離開。
寧橋不信,但這麼多年了,也再沒聽見過她的消息,警察那裡也早就不了了之了,他隻能守在村裡,想著他媽或許會回來找他。
其中辛苦再不必說,好歹寧橋也盤著這個小賣部過了下來,他爸走的時候他十五歲,到現在也過了八年,他也已經二十三歲了。
榕樹上的蟬鳴聲不絕,午後這個時間也不太會有人來買東西,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蟬鳴聲本來聒噪,卻也成了助眠的好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橋被人搖醒,他睜開眼看著麵前的寧二叔,伸了個懶腰:“二叔,怎麼了?”
自從他爸去世,二叔也算是幫了他很多,隻是二叔也不是他爸的親兄弟,到底隔著一層,二嬸心裡難免不高興,所以寧橋還是跟他們家遠了一些,直到寧橋自己把小賣部打理好了,才慢慢地又跟他們家多了些聯係。
“你知道村裡那個大彆墅吧。”二叔背著一個背簍,從背簍裡拿出自己的水壺,又從寧橋的大茶缸裡倒了一碗茶一口喝乾淨,苦得他嘖了一聲,“聽說不久就有人回來住了。”
那棟彆墅是幾年前建的,是他們從來沒見過的樣式,也是因為修那個彆墅,寧橋的小賣部的生意好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房子修好之後卻從來見過主人家來住,隻是找了村裡的人幫忙看著房子,選的就是寧二叔。
那邊主人家說好,每周去打掃一次,幫忙打理好彆墅裡的花就行,一個月給三百塊,這可是大便宜的事了,寧二叔對那房子比對自己家房子還好,隔三差五地就得去收拾一番。那家人專門給寧二叔辦了個存折,看守的費用都往這存折裡打。
隻是他這個人五大三粗,那養花那麼金貴對的事情自己做不好,於是就叫了寧橋幫他。
聽見這個消息寧橋也很驚訝,這房子修好快五年了,從來沒見過主人家,突然就有人要回來了。
“聽說這就這幾天了,咱們得好好地幫忙打掃一下。”
寧橋點了點頭:“行,我明天上午過去打理一下吧。”
寧二叔哎了一聲,才想起彆的事情,他背簍裡放著一把野菜,因為日照有些蔫了,菜的根部還帶著些土。
“剛才去除草,看到地裡有這個,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了,給你帶回來了點。”
“這麼大日頭,你還去除草。”寧橋蹲在地上把馬齒莧的土拍了拍,“當心中暑。”
“莊稼人,怕什麼熱啊,我回去了,晚點咱們就去收拾啊。”
天漸漸暗了下來,但溫度是絲毫沒降下去,遠處天色灰暗,不久之後可能就會有一場大雨。夏日的天氣就是這樣變幻無常。
寧橋的小賣部在橋邊上,水泥的牆麵上寫著“要想富,先修路”“要想富,先栽竹”的標語告示。石板橋下麵就是繞著村裡的小溪,這小溪通著上遊的水庫,栽秧的時候水庫放水,這條小溪就連通著村裡的每一塊稻田。
不插秧的時候,寧橋就把小溪的水攔了,這裡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塘,他托村裡人在他小賣部的溪邊搭了一塊石板,平日裡村裡人就都來這裡洗衣裳,有人來洗衣裳的時候,小賣部就熱熱鬨鬨的。
小賣部一共三間屋子,一間是小賣部的主體,外邊一層貨架,裡麵整整齊齊地擺著小賣部裡的一些存貨,一間是個簡單的廚房,裡麵擺著一個很大的泡菜壇子,一個幾乎沒怎麼用過的灶台,另外一間就是偏房,是寧橋的住處。
房間裡的味道不算好聞,有著木頭腐朽的味道和濃重的醬油的醬味,雖然有味道,但屋子裡還是乾淨整齊,一張小床,一個鬥櫃,還有一個簡易的衣櫃,地方占得滿滿當當,隻有一條路可供進出。
他的小賣部的位置比較好,在一條大路的邊上,再往上的村子上街要經過這裡,又是在他們村子的入口處,人來人往的,經過這兒的有時候會有人來歇歇腳買點東西,所以他的生意一直都還不錯。
寧橋已經習慣了獨居,他有一個簡易的可移動的灶,不想在灶房裡煮飯就在這個小灶上做,晚飯也沒想怎麼麻煩,燒了點水把二叔送來的野菜燙熟了,找到一頭蒜和簡單的調味料,把野菜拌了拌。
在寧橋洗完碗之後,大雨攜裹著強風就來了,寧橋把小賣部的門關上,怕下雨打雷劈了房子,但又擔心冰櫃裡的冰糕化了,隻能戰戰兢兢地,並沒有斷電。
有雨就沒有那麼悶熱了。
寧橋站在自己的屋簷邊上,看著外麵的暴雨如注,不一會兒遠處的稻田裡就快蓄滿了水,他想著要是田裡積水太多,明天還得放放田裡的水,畢竟已經快到了水稻成熟的季節,水多了反而不好。
天邊一道閃電落下,眼前突然亮了一瞬,又很快的暗了下去,寧橋帶著竹編的鬥篷,看了一眼腳下的小河,水位還好不是很高,但也得警醒一點,一旦水位高太多,就得把一邊的淤泥除開,讓水再往下遊流一些。
好在雨隻下了前半夜,寧橋盯到雨停之後就打了個嗬欠準備睡覺,這一覺就睡到了有人拍門,他才醒過來。
揉了揉自己一團亂的頭發,寧橋神色懨懨地打開了小賣部的門,看著來人打招呼:“周嬸兒。”
周嬸兒家幾天外麵打工的兒子回來了,早早地就燉上肉了,才發現家裡鹽用完了,趕緊來買,卻發現都十點了寧橋也還沒開門。
寧橋笑著把鹽遞給周嬸兒,自己跑去燒了個開水,又把躺椅搬了出來,昨晚下了大雨,今天的日頭卻像是要曬死人,也隻有老年人才不怕曬,這會兒出來買東西。
雨後的路上有些土腥味,還好他麵前的大路是水泥路,不然還真有些受不了。
想起什麼,寧橋又去檢查了一下小賣部的存貨,計劃著哪天去縣城補補貨。
村子裡就他一家小賣部,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應有儘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就不說了,大姐嬸子們要的針線活計也得備著,總之就是村裡人需要什麼,寧橋就賣什麼,要是他沒有的,不著急的話村裡人就會等他下次去進貨帶回來。
這一張羅也到了快吃午飯的點兒,寧橋少吃了一頓也沒覺著餓,圖省事乾脆隻煮了一碗掛麵,放點豬油和醬油蔥花和熟油辣椒一拌,湊合著也就完事了,連個雞蛋也沒煎。
一上午隻賣出去了一袋鹽,寧橋也不著急,吃了麵之後又在躺椅上歇下來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到鼻頭一陣癢,睜開眼睛看是丁二毛拿了個狗尾巴草鬨他。
“橋哥,我家電風扇壞了,媽說請你去修一下。”丁二毛愁得眉毛都皺起來了,眼睛也是淚汪汪的,這電風扇是他爸今年新買的,說是夏天太熱,讓他和媽媽用,他爸在外麵打工可辛苦了,風扇壞了媽媽都快急哭了。
寧橋摸了摸他的頭發:“行,我一會兒去看看。”
寧橋沒有參加高考,他連高中都沒讀完,一是沒有錢交學費,二是自己的生活也成問題,所以在高二的時候就退學就回來守著家裡的小賣部了,高中老師於心不忍,幾番求情之後還是讓寧橋拿了個高中畢業證。
村子裡大多數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裡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寧橋雖然隻讀了高二,但好在也是個高中文憑,所以村裡的老人沒事都喜歡找他解決問題,今天電視有雪花啦,明天家裡自行車鏈條掉了,後天誰家的縫紉機又踩不動了。
倒是修風扇還是頭一回。
看丁二毛都快哭了,寧橋收拾了一下,準備跟他去看看,小賣部開著也沒事,二叔這會兒在小賣部對麵的地裡乾活,跟他說了一聲幫忙看著,也不知道他聽見沒有。
走到丁二毛家,就看到丁二毛的媽媽守著個插了電也不轉的風扇,看起來有些心酸。
寧橋帶著自己的小工具,在丁二毛和陳姐緊張的眼神裡拆開了風扇的底座,仔細檢查看了看,發現是接線的地方有一根線斷了,但是他手上現在沒有電膠布,所以還沒辦法接:“我還得去買電膠布才能接上。”
陳姐抹了抹眼睛:“那就好,能修就好,不著急。”
寧橋點了點頭:“我估計後天去縣城進貨,到時候買一卷電膠布回來再來給你們修。”
他拍了拍自己的褲腳上的土:“沒彆的事情的話我就回去了。”
陳姐想留他吃飯,但寧橋拒絕了:“姐,我今天還有事呢。”
他走出丁家,又遇到兩個在村裡樹下乘涼的老人家,其中一個趕緊把他拉進屋裡,說自家的電視又開始下起了雪花,寧橋站在黑白電視機的前麵,用手拍了拍電視機的後蓋,果然雪花就不下了。
老人家喜笑顏開,直誇他:“我拍怎麼就沒這個效果呢,還得是小寧啊。”
寧橋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可能是大爺家的電視機就認他吧。
等從村裡出來,寧二叔早就在小賣部等著他了,看到寧橋就是一陣數落:“小賣部開著人也不見了,不怕人偷啊!”
“沒事兒二叔,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寧橋反應過來,“我叫你幫我看著了,你沒聽見。”
寧二叔一噎,不搭他的茬:“那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這是剛剛賣東西的錢。”
寧橋也沒看,直接放進了一遍的零錢盒子裡,想著這會兒也不會有什麼生意了,於是關上了小賣部,跟著二叔往那小彆墅去。
小彆墅是寧橋看著修起來的,還讓他的生意好了不少,寧橋自然是感激的,所以知道寧二叔接了看彆墅的活,他還買了幾袋雜花種,在花台上種了下去,這些花花草草長得很好,寧二叔不懂打理,所以這幾年都是寧橋來打理的,知道彆墅的主人要回來住了,寧橋打算今天再好好把花台清理一下。
寧橋買的這些花有很多種類,全都混在一起了,有雞冠花,紫花地丁,點地梅,小野菊花,胭脂花等等,它們的花期都不一樣,這種謝了那種開,院子裡總有花開的時候,寧橋今天要做的就是把開敗的花清理一下。
忙活到天快黑,寧橋把這個大彆墅裡種的花全部清理了一遍,各色的小花開在一起還有點彆樣的韻味,隻是他不懂得欣賞,而二叔也把整個彆墅都打掃了一遍,天黑之後兩個人才收拾完,隨後才鎖了門離開。
寧橋拒絕了二叔邀請他去家裡吃飯的好意,說他還要點一點貨,又問二叔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他順便去帶回來。
跟二叔分開之後,寧橋回到小賣部裡,下午乾了點活有點累,中午一碗掛麵不頂餓,他走到自己的小菜地裡掐了一把長豆角,切了點過年時候沒吃完的臘肉,悶了個豇豆乾飯,吃了滿滿一大碗。
今天倒是沒有雨,寧橋早早地躺下準備補覺,隻是到了後半夜,他聽到有車碾過他屋外的預製板的聲音。
大路上也不常會有小汽車經過,寧橋醒了醒神,拉了繩開燈,打開門就看見閃亮的車燈,照著他的眼睛生疼。
很快開車的人意識到有人,趕緊切換了燈光,寧橋這才揉了揉眼睛:“你們找誰?”
可能是他的聲音太小,沒有人回答他,寧橋皺了皺眉,還想開口說話就看見後座的車玻璃落了下來,一張漂亮得分不清男女的臉印入寧橋眼簾,寧橋隻覺得心顫了顫,連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好,好漂亮的人啊,寧橋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