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廟·流言(1 / 1)

長樂和楊師叔,聊了又有一些時候。

她越往回走,身型越是塌陷,含著肩,泄了氣,困意疲倦攀爬,化作綿軟,像是被抽走了一根筋。

待她回到傍晚時分的那個後院牆角,賀蘭澈已經將方才收到的東西儘數整理好了。

站在他麵前,她回過一些神色,重新將那單薄背挺得稍微直,拿出一些體態。

“你看!”

賀蘭澈倒是精神奕奕,眼前之景,應就是他午後給長樂說的“我有一招”。

以那棵可以納涼的老樹為中軸,分彆向兩頭延伸,各立了兩根樁。

幾根藤,擰編成數股,兩個方向,形成兩張繩床,如網一般,剛好能兜住人。

“你怎麼了?”

失神被注意到,長樂搖搖頭,不想多講話。

賀蘭澈又試探性的開口,“方才……我見辛夷師兄臉色也不太好。是遇到了什麼困難麼?”

長樂又搖搖頭,她往朝裡間的那張繩床走去。從外圍來看,這角度恰到好處能被大樹遮住,趁著夜色掩蓋,住這根吊床上,不仔細是望不見有人的。

這角度被賀蘭澈特意調整過,又在繩床上搭了一張薄薄的、軟軟的蠶絲軟褥。

她將軟褥拾起,重量幾乎不可感受,十分輕軟。應該也是特意為她準備的。

“我想著,你是女孩子,又睡得不好……夜裡在那廂房裡與眾人打擠,也不便宜,故而,就讓大哥為我送來這些東西,又取了牆外那些藤蔓,剛剛才做好,還挺結實的。”

“多謝。”

賀蘭澈在她身後搖搖頭,眼眸一彎,唇角輕輕漾起一絲笑,也沒被她看見。

她是喜歡和人紮堆的,不過僅僅限定在午後,她要睡覺的時候,人越多越吵,她睡得越安穩。否則,身體便要不受控製的警惕四周,這已經成了習慣。

但是,睡覺的地方既要嘈雜,還要遠離人群,非滿足這兩種條件不可。

睡好了以後,就隻剩下遠離人群。

這繩床的位置就選得極好,剛好符合這些條件,讓半夜既能聽見裡麵的動靜,又能有些隱私。

“你快來試一試,有哪裡不舒服,我馬上為你調改。”

賀蘭澈很敏銳地捕捉到,她今晚不冷漠,卻比往常都要安靜,甚至說是無力。

她將那雙玉白修潔的手,搭在那張吊起來的繩床上,用力搖了一搖,那甩起來非常緩慢的弧度,似乎是在證明紮綁它的人有多用心。

“挺好的。”

“那……你稍微退後些,讓我來搭最後一樣!”

賀蘭澈不知從哪裡掏出來早已準備好的紗帳,往那樹乾上一拋,雲紗如瀑,緩緩傾倒,將那簾幔掀伸至另一段,便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遮擋防護屏障。

“我……我隻有這一根雲纖紗了……可以防蚊蟲,遮擋隱私,你……你今晚安心住吧。我就在旁邊,不會打擾你的。你……你睡得太少了,要睡個好覺明日才有精神診治病人!”

月光底下,賀蘭澈臉紅了,此時一口氣將要說的話都說完,又是怕被拒絕,又是聯想這繩床靠得太近,總之羞赧得很。

他本來也膚白,那紅潮從他的脖子處爬到他的耳根,隨後,他便覺得自己的耳根尖尖上在發燙。

幸好,長樂魂不守舍很久了,不知道他在聯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所以他也沒挨罵。

長樂其實想說,她本來打算找個地方自己呆著,她晚上曆來是睡不著的,也不必用這繩床,想來這湖邊應有些涼風飛蟲,這根雲紗簾帳,他自己留著用便好。

但她方才與師叔套完了話,此時實在是,不想動,不想掙紮,不想說多的話了。

她想去哪裡,閉一閉眼睛。

於是她往這紗帳繩床間走去。

接著,錦錦從她袖中鑽了出來,跳到這軟褥之上。

“啊,小貂兒也來了!”

從藥王穀出來到鶴州義診,這些時日,錦錦時常被關起來,很少見外人,但賀蘭澈卻是它的“老熟人”。

“還記得我嗎,小貂兒?”

錦錦警覺的瞧了他一眼,那又短又圓的小鼻頭動了一下,便試探性的往他那邊靠一靠。

長樂便不得不重視起來,她儘量拉著錦錦的尾巴,防止它突然凶性大發,給賀蘭澈一爪——到時候要取血救他就很麻煩。

但錦錦沒有,似乎在它確認眼前這個藍色皮膚的無毛直立怪,就是以前那個在藥王穀,經常尾隨、觀察自己主人,又什麼都不做還送果子的“老熟人”後,它就徹底放心了。

錦錦用頭蹭蹭賀蘭澈,想鑽到他身上去。

長樂放任了,她覺得這樣也好。

輕輕縱身,她獨自躍上繩床,雲紗簾幔一放下,她胸腔起伏,深深的呼了口氣,又一截一截的將氣吐出來。

師叔方才說——

“無相陵的滅門慘案,江湖上眾說紛紜,什麼版本都有。我倒是聽過不少,隻覺得並非表相那麼簡單,他們家那怪老頭雖說是乖僻刁鑽、剛愎自用、助紂為虐、倔驢頑犟吧,但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無非就是幫靈蛇蟲穀培育一些奇枝豔種,淬一些毒草毒液高價賣給絕命齋。對我那老藥王師父是十分公平客氣的,藥王穀定的藥材,也算培育得尤其儘心竭力。”

“我去過他們後山那什麼園的,嘖,少說有二十畝地,專為藥王穀留著,土壤又肥沃,那死老頭一天要去逛三回,這般儘心,自是沒得說。”

那是沁園,後來被爹爹拿來養貘了……

“你應該聽過好幾種版本,有一種說法,是他家老頭曾經在斤兩上訛了哪一家定的藥材,導致耽誤了人家家裡的大事,刻意尋釁報複——”

長樂確實聽過,覺得滑稽,思量過後,她才添言:“無相陵被滅門時,早已不種草藥,若要記恨報複,何必等了十多年。”

“我也這麼想。還有種說法,便是那無相陵的繼承人,那姓白的小毛頭,娶了一位大美人,那大美人曾是某位大官的寵妾,便因此得罪了那大官。大官身為幕後黑手,借刀殺人,暗中請了刺客去料理他家。”

這個版本,曾令長樂十分惱怒,奈何是流傳最廣的。

“還有和這類似的說法,說那寵妾是懷著大官的孩子嫁給無相陵,生下的女兒長得頗似那大官人,由此那大官前去討要,那姓白的又精神有問題,一氣之下,自行點毀山門,燒了全家,同歸於儘。”

這個版本,也把長樂氣炸肺過。

可是她家在場的人全死了,除了她,一個幸存的、在現場的人,都沒有。

她家那鳥語鶯飛之地,被屠成一片血海,如今隻剩斷壁殘垣還駐在那無人深山,引得一些大膽的無聊之輩前去探索。

說是連屍體都還橫陳院中,無人收拾,斷肢血汩如統人間煉獄,夜半還有冤魂哭訴……

她沒辦法解釋,亦沒辦法回去,她不能確認這世間,還有沒有暗處的眼睛在找她、等她,隻等著挖出那本血晶煞。

血晶煞種蠱後,百毒不侵之身;傷病極速痊愈之體;容顏衰老緩慢;且血液既可以入毒,又可以醫治他人。

單拿出一個好處,都能引誘無數人前仆後繼、生死不疲了,更何況是四個。

血晶煞若大規模傳開,應當會引起很多難以預料的動蕩。

“師叔,我聽聞還有一種說法,說那無相陵,有本秘術,卻不知道是什麼?你曾經去過無相陵,聽到過嗎?”

“害!什麼秘術,我還仙法呢,這些都是唬人的。多半是藥王穀和靈蛇蟲穀走得近,傳出來的流言罷了。這世間,唯一的秘術就隻有你那老祖師爺的真心!大醫精誠,厚德懷仁!人命至重,有貴千金!華夷愚治,普同一等……”

後麵則是楊師叔又在吹水,這些長樂已經知道的流言,不足以讓她疲倦。

爺爺、父親果真將秘術瞞得極好,連師叔都不知道,算是閭公當年托付的時候看走眼!所托非人了。

父親至死也不肯交出。

她也不會交出的。

“師叔,那你信哪一種說法?”

楊藥師邪密一笑,就差有個舞台讓他登頂,再照一盞燈在他頭上。

“流言在傳播之時,人性通常隻願意相信那個最離譜的版本!”

“譬如那秘術之說,說無相陵有一本武功秘籍,學了之後,能修為大漲、起死回生,便有人要將這據為己有。但我看來,都是放狗屁,若有那大漲修為之功,陵主自己怎麼不用?還能給這些心狠手辣之輩一個大開殺戒的機會?既能起死回生,那陵主自己怎麼不複活,出來尋仇?”

“因此,我便料定,這無相陵滅門之禍,暗藏諸多江湖隱秘,想是各方勢力暗中角逐的結果。”

嗯……長樂想糾正他,是宮主,無相陵是爺爺的,未央宮才是父親的。

看來父親沒有將這未央宮的更名之事給成功推宣傳世……

她忍下了。

“丫頭,你隻需要記得,這無相陵在我眼裡雖是邪魔歪道,但做錯了事,自然應該有更妥帖的懲辦方法,無論他們因何緣由,將好好的一派名門屠戮殆儘,實在禽獸不如。”

“咱們藥王穀,人均力弱,更是要引以為戒,少參與這些江湖恩怨、朝堂謀劃。哎……記住啊,身處這江湖,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你們往後行事多留心眼,莫要步了他們後塵。”

“畢竟這些凶狠惡徒,大開殺戒,為一己私欲牽連他人,這麼多年,還逍遙法外……”

這便是長樂此刻低落的原因了。

月光慘淡,湖風涼狂,她感知不到冷。

那邊的賀蘭澈也抱著錦錦上了繩床,他傳來一句低磁的問聲:“為何貂兒一直不說話?”

長樂沒有想太多,下意識回道:“方才師叔說錦錦是煙嗓,想必是不高興了。”

“錦錦?這名字……”

賀蘭澈快要樂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