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廟·發糖(1 / 1)

“奶媽……”

這虛弱的小乞丐又重申一遍。

“我建議你換一個詞。”

長樂很顯然不喜歡這個稱呼,她手中拿著楊藥師調來的消腫解毒膏,這盒已經快見底,卻也一邊嚴肅而認真的回應著小乞丐,一邊給他上藥。

“我爹爹說……說過,我娘小時候死了,是隔壁的大……大娘,來喂我米湯喝。那時候大娘就讓我叫她,奶媽,喝了她的米湯,我就有力氣了。”

“剛剛您喂我喝藥,我也會有力氣嗎?”

長樂的食指沾了藥,往他臉上、脖頸處點塗著。

“你都這麼難受了,話還這麼多。”

小乞丐橫躺在這張簡木板臨時搭造的小床榻上,應該是高熱了兩三天,身上的疹瘡疼,又沒有胃口,也吃不到東西,才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伸出手指指向這院中的一方小天空。

“看,我看到我爹來了,他踩著好多好多的老母雞來接我了。”

長樂順著他的方向淺淺抬了下眼皮,這會兒午後,天上分明晴朗,飄了兩三片雲。

又看向院中角落處,正戴了一麵醫用棉紗巾遮麵的賀蘭澈,他正在幫忙熬菌子湯,方才去院外的珀穹湖邊就地取材來的。

“天上也沒有雞,你也沒有吃菌子。待會兒會給你們湯喝,你多喝幾大碗,就不會死的。”

她又稍微附身,威脅道,“如果你繼續叫我奶媽,才有可能真的會死。”

“一個小孩子,你對他這麼凶乾什麼?”

蕪華師姐塗完她那邊的病患,往這裡走過來,給了長樂一記白眼刀。

本來按昨日的計劃,蕪華終於可以擺脫長樂了,她在義診堂照常接外傷病患,互不乾涉,一想到好長時間不用幫這討厭的同門頂班,就美滋滋。

沒想到一晚上,因痘疫趕過來的這麼多,幾乎都是乞丐群中傳染的,那些大人基本都是輕症,能走能跳能吃。平時就膳食不良的小孩子,自然體質弱,染了這類天花便容易轉重症。

導致她早上和辛夷師兄去城門外接過來這一批,就遇到街道管製,義診堂要先停診五日消殺——她也回不去了。

煩長樂,但是治病救人為先。

於是蕪華蹲下,溫柔地摸了摸小乞丐的頭,輕聲哄道:“彆想太多哦,不會死的,姐姐保證,一定會把你們治好,你要乖乖聽話喝藥哦。”

她又轉向長樂,嘲諷道,“這午後,臨湖風,有太陽,院子裡也熱鬨。師妹怎麼來做這麼辛苦的事,不去睡覺了?”

其實許多年前,長樂剛來藥王穀的時候,也和這小乞丐差不多大,師父和辛夷師兄將她從那瘴林中拎回來,衣服比這些小乞丐穿的還要破一些。

蕪華也是和眾師兄妹一起去那小房間中輪流看著長樂,給她燒熱水,給她換衣服,給她擦身子——當然被拒絕了。

將她打整乾淨了,這小師妹美得如粉雕玉砌,女媧娘娘造人時尤其偏愛的眉眼,誰見了不喜歡?一直以為她是個小啞巴,想儘法子熬雞湯,出穀時惦記著,攢錢給她買小糖豆。

從來沒落下一句好,她始終不肯和同門親近,直到師父收了她做養女,才曉得,哦——原來會說話,隻是不屑於和咱們說啊。

這會兒辛夷師兄不在,蕪華師姐又在單方麵和長樂拌嘴,沒有人來頂缸勸和。

長樂當然是記得那些雞湯和糖豆的,所以也不和她爭執,一臉平靜,拿上東西就走開了。

她的避世和倦疲,是蕪華眼中的輕蔑與鄙夷,最討厭她這樣子,連頂嘴和反駁都不屑。

由此才更意難平。

*

一個下午,幾乎將調來舊廟的醫師忙得汗流浹背,尤其是楊師叔,衣衫後背處有一大片深深的汗漬印。

卻沒有一個人喊累,藥湯不夠了,就有人馬不停蹄地去診堂庫房搬;爐火被風吹滅了,馬上有人重新生起,小心的護住,不讓它再熄滅。

終於是告一段落,將整院的老小病患都按病程劃了前院和後院的床位,中間拉了一張席子隔斷。這事還要多虧了賀蘭澈,整日下午都在助力舊廟的工藝事業。

其餘醫師們都搭伴去吃飯了,今晚有一部分醫師要留在舊廟守夜。另一部分則會用滾翠湯消毒淨手後,分批次回義診堂。

長樂催促賀蘭澈趕緊跟著大部隊回去,自己便一個人往那後院處破了牆洞的地方鑽出去,去了湖邊。

今天藥膏一塗,扶邪湯一灌,少數還在昏迷、毫無反應的小乞丐們多少都蘇醒了過來,雖然眼神還有些迷離,但好歹有了幾分生氣。

她手中把玩著這些藥膏,用食指的指甲蓋背麵挖出一些,湊到鼻尖細聞了一會兒。膏體在日頭下呈青紫色,晶瑩剔透。

她又從懷中將剩得不多的血粉拿出來,思忖著,若能摻合起來,應該效果會奇速。

隻是……

楊師叔雖在內科傷診中不比師父好,卻極擅煉藥的,他又確實見多識廣。血晶煞一事目前隻有自己和師父知道,若被楊師叔看出怪處,風險太大。

長樂打消了這個想法,就按照他的藥來吧,即使耽誤的時間多些。

“長樂。”

她一驚,回頭,賀蘭澈跨過破石台階,正信步往她這裡走來。

“我不回去,我想好了,我要留在這,給你當幫手。”

長樂沉下臉,皺緊了眉頭。

“你不要想得這麼簡單、兒戲,我不需要幫手,我也更不需要你留在這裡當幫手。”

“那我也要留在這裡,楊藥師方才說,他需要我,你看——”

賀蘭澈拿出木甲鳥,又將一枚小白絹紙裝盛進木甲鳥的腹中,此間有一個小方盒大的空間,能裝一錠銀子般大小的東西。

他將木甲鳥放飛,“昨夜它幫咱們清理了蝙蝠,今後還能須臾間從此處往返到濟世堂傳話,可比人力快多了。唯有我可操動這鳥,你不會舍得我走的。”

“你有這麼先進的東西進入晉國,早怎麼不拿出來替你兄長傳信?”

“它最遠隻能飛三十裡路。我二叔叔正在繼續研究呢,或許哪一日能飛萬裡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賀蘭澈是怎麼做到的,這木甲鳥如活鳥一般震動木質翅羽,盤旋上升空中,往濟世堂那邊飛去。

對了,他兄長。

長樂又勸退道:“你二哥臥病在床,你大哥又身有外傷,他們不會放心你在這裡呆著的。不要鬨了,你快些回去。”

“正因如此,我已在這裡熬了一天的湯,恐有感染痘疫的風險,更不能回去傳染我的兄長們。方才我已在木鳥中附信,讓我大哥派人將換洗衣物送來,這疫病什麼時候消除,我什麼時候回去。”

他得意挑眉,此時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了。

長樂抬手便又捏了三根針,想要往那還沒有飛遠的木甲鳥上一射,又是瞬息之間出人意料,賀蘭澈忙抬手製止,射程略微一偏,隻有一根針射中了木甲鳥的尾巴處,直聽得“鐺”的一聲,被彈回。

木甲鳥毫毛未損——因為它根本就沒有毛。

賀蘭澈一溜煙跑過去替她撿針,仿佛是在呼應她半夜那句話。

“喏,我又幫你擦乾淨了。”

長樂不語,也不再答他的話,自己又沿著湖畔往前走。

此時的湖麵被風吹得全是褶皺,卻沒有夜晚可怖,沿路栽滿了楊柳,沒有人打理,但春日的柳條卻發了新枝,嫩綠輕曼。

賀蘭澈便跟在她的身後,和她保持了三個身子的距離,也慢慢走著。

直到她停下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她一身青,他一身藍,這湖麵粼粼波光,她轉過身,沒有表情的望著他,不厭煩也不期待的神色。

“因為當年見過我一麵,這些年你總想接近我,為什麼?”

“你看到這珀穹湖了嗎?一會兒太陽就下山了,到時候餘暉會灑在湖麵上,湖水會變成金紅色……”

“你一封又一封給我寫信,給我送東西,你趁著你兄長重病,又來跟著我,你連夜做燈,又涉足這險地,為什麼?”

“對岸,好像是蘆葦?你看,那邊有船家撐船,那邊有山巒廓影,這天上有海鷗,湖麵有鴨子,湖裡還有小魚。”

“你……”

他說是一見鐘情,隻一眼罷了,哪裡值得這麼情深義重。

這會兒,換他不回答她的話,她理解這是學她以往的無數次,回避。

其實賀蘭澈倒是很坦誠,經過一夜和長樂的相處,看到她凶,看到她怕,看到她瘋,往日高高在上的不可接近的神女模樣落了地,他的很多想法與腦補也都都落了地,反而覺得一切都具象化起來。

他一直看著湖景,很專注,倒吸引得長樂也往這些景色裡瞧了一眼。

是活在地獄裡的人,先不管往日的深仇,整日的夢魘,來日的煉獄,重新凝視這人間。

就這一眼,長樂重新凝視這人間。

“看到了嗎?就是這一眼。”

賀蘭澈張開手臂,白玉冠擁著他高綁的發,湖風則擁抱他的發尾,湖麵是藍色的,他的衣衫也是藍色的。

湖麵平隨葦岸長,碧天垂影入清光。

此時,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所以,我喜歡你,很喜歡你,也隻是這一眼。”

這景色美極了,賀蘭澈很想時間能在此刻停留得久一些。

你又怎知當年一眼,不比這湖景還美上萬分呢。

“你總是不開心,夜裡睡不著,你易了容才出穀,你有功夫卻要藏起來,這些我都不知道為什麼。”

“我想再看看這珀穹湖,想看看待會兒霞光布滿的時候,也想看看晨光普照的時候。但其實,是我隻想和你一起的時候看。”

“昨晚這裡漆黑,你很害怕,可天總會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