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飯局(1 / 1)

豫章食府是鶴州城內口碑最好的一家酒樓。朱門黛瓦,透著彆樣雅致。

且此地離濟世堂最近,因這些醫者午後還要開診,隻是在此處用些簡單小宴。

一共就是藥王穀的出診弟子,與楊藥師從京中帶來的幫手,再加上季臨淵這個外人。

雅間內置了兩張大方圓桌,擠著坐了這二十來個人。

從此間樓台眺望而去,濟世堂的門匾就在酒樓腳下。

楊藥師壓低了聲音,又與眾人繼續說著痘疫之事,尤其是對長樂。

“我收到你們那小藥王的信,馬不停蹄從京城過來,包袱都沒敢準備多少,就怕耽誤了事兒那小藥王要怪我。我們走的前半截路那真是一個花團錦簇,沒想到吧,現在從京陵開出來的十二條管道四平八達,我……”

長樂打斷道:“師叔,說重點。”

“否否否,我這東拉西扯的毛病又犯了。

好長樂,師叔接著說啊。我們走到後半截路,本來揣了幾隻你們師娘給我帶的鹽水鴨,雖然比不上秋天做出來的那種大肥鴨子,但也是用上品的桂花蜜釀的。”

楊藥師就是這樣,說個什麼要緊事都忍不住跑題。他帶來的人仿佛是習慣了,從他開口之初便都一副“他又來了”的模樣;不熟悉他的人又會覺得他講話饒有趣味,期待下一句會講些什麼出來。

“途徑鶴州外州的小鎮集市,好像叫什麼?對,彭陽縣!那地方還是幾百年前文帝時期,著名的……”

“師叔,我們還有兩刻時間,下午又要開診了。”

“好,好!總之,是在那彭陽縣,有大片村落莊子,休息歇腳了兩晚,那村子的人會做銀魚羹,真真好個鮮嫩爽滑,還有糯米糍粑餅,有股很特殊的米香。總之,為了感謝那村裡的人,我分了兩隻鹽水鴨給他們嘗,切了之後,那家人的院子外麵有幾個小叫花,望來望去,望來望去。我就和他們打招呼問‘哎呀,小娃娃,你們是來要飯的嗎’?”

逗得座中之人皆掩麵偷笑,更有甚者,悄悄學著楊藥師的尾音。

“我一看,那幾個小叫花臉上身上都是紅疹子,人還蔫蔫的。”

長樂心裡深吸一口氣,師叔總算說到了重點上。

涉及痘疫,兩桌的醫師都不再講閒話,隻靜靜耐心聽楊藥師繼續講。

“你們知道的,《千金集方》第三卷第七章刺瘧總論篇怎麼說的,我來考考你們——”

楊藥師的目光往桌上眾人之中掃去,他近些年在晉朝京中兼任藥官為禦醫培訓講學慣了,帶了一些兼職職業病。

他的目光掃過辛夷又掃過長樂,剛想抽問,但又估摸著容易討冷。

於是轉而對蕪華道:“你,外科的小蕪華,當年杏林考識,你可是課業第一,你來說。”

蕪華倒是笑眯眯的,素來對她眼中的“正常人”都是親和好耐心。

“師叔,我知道!那章是講天花的,染病之人即為疫源,自染毒至痂成,皆具傳疫之能,而疹出之時,傳疫尤甚。其毒穩若磐石,可於瘡痂內存活數載。發病者,身熱似焚,頭痛欲裂,骨節劇痛,腰若折損,食難下咽也。”

“師叔的意思,是懷疑那村中已經開始蔓延天花痘疫?”

這話一出,四下皆驚。

眾弟子紛紛道:“師父說過,天花極易染得,皰液、痂皮都有可能傳疫,且不論冬夏,隻要有天花現身,便似那惡鬼出籠,隨時都能將疫病傳開呀,真乃大患呐!”

“如果天花蔓延,那可如何是好?這病極其難治,我們怕也很難幸免。”

“師叔,那些小叫花發熱嗎?骨頭痛嗎?你可有細細為他們查看。”

他們越急,楊藥師便越是不急,他夾起一筷子魚肉,慢吞吞說道:“那倒不是,我已經看了,他們不是天花。”

“咄……”

“師叔!”

“好,彆急,好。”

楊藥師不再嘴中沒個把門的,正色道:“蕪華!多好的孩子啊——你說的對,天花發病則身熱,頭痛,骨節如灼,飯也吃不下。那些小叫花隻是臉上身上起紅疹子,倒也沒流瘡破損。他們乏力純粹是吃得少,胃口卻是十分大!當晚我為他們開了一些疏風解表的草藥熬湯,藥湯都被他們喝到乾乾淨淨,又借那老村長家的熱鍋煮了一鍋清熱湯,為那兩個小叫花擦洗了,第二天他們那紅疹便有些消退,紅色減淡。”

眾人鬆了口氣。

長樂覺得不該高興得太早。

果然,楊藥師又道:“否否否,不是天花。實則是‘類天花’,這倒是不足為懼。”

反複被吊胃口,在座隻有季臨淵對醫術藥理一竅不通。

此時他十足禮貌,十足誠懇,借機言道:“請問藥師,季某隻知曉天花,這‘類天花’,何解?還煩請藥師為季某解惑。”

方才他們初見時,辛夷已經為二人引薦。

楊藥師常年久駐京師,多大的官他都見過,常仗著先藥王小弟子、杏林聖手大藥師的身份倨傲放屁,縱是天子太後,也要給他幾分包容。

因此見到這鄴城“準”少城主,他自然是平等待之。

隻是顧著兩國敏感身份,總是儘力避免少搭話。

他似是回答季臨淵的問題,眼神卻看著全部人,“類天花,那可不就是類似天花,其同樣伴有發熱、出疹,但疹子長相卻比天花漂亮很多。就像季公子這般漂亮,得了也不怕。”

這話惹得在座不少人暗暗輕笑出聲,季臨淵眉頭輕擰,旋即眉尾一挑,這分耐人尋味的不爽便被笑聲吹走了。

“當年我的老師父——對,你們的師祖,便治過不少類天花的病人。即便這些疹子化成膿皰,結痂脫痂也比真正的天花順利許多。而且,身體健壯之人不易染得,因此我隻在這沿途看到小叫花有,且也不是每個小叫花都有。將來他們治愈之後,你們知道的,天花膿皰破裂後恐怕終身形成滿臉麻子,而類天花則不會,還是可以逐漸康複。”

蕪華討論道:“師叔這麼一說,前日我便接過一位皰疹外傷,可惜徒兒……當時沒有想到這份上,況且他病程也不算緊急。長樂,你那邊呢?”

被提到,長樂不情不願的開口:“我這邊沒有。”

“哼,也是,攏共沒坐幾天診,當然難得遇到。”

長樂不再搭理她突然的嘲諷。

這一坨談話下來,她已然困倦萬分,昨日鶴州下了雨,今日午後天空豔晴,她隻想趕緊午休。

她心裡早就盤算好了,管它什麼天花、類天花,真的要比狠毒,誰又比得過她這一身血晶煞,要治人,無非就是又拿自己的血粉粉來作弊。

不過,當務之急不在此處。

她就是頭血牛,也抵不過將來成百上千的人感染後要來用她的血粉,因此,最要緊的是防治疫病擴散。

“師叔想讓我們儘早辟出地方來,早做打算,準備好安置隔離之處,最好不要與其它看診的病患接觸。”

“哎呀!不愧是小長樂,一點就通,我就說,你真真是極好的孩子。”

楊藥師讚歎不已,他曆來對這位被新藥王認養的養女都持一副樂意打趣的態度,許多時候坐冷板凳也不會放在心上。

她雖然冷心冷性脾氣差,但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基本禮貌還是有的——至少對他這個老東西,耐心比對同齡人高兩分。

“你們瞧,下午放號結果又出來咯,哎呀,咱們負責發放號簽的同門,可惜沒能來這裡吃到美味,真是辛苦!”

楊藥師隨手往樓下一指,眾人紛紛往義診堂陵簽台處看去,“喏——那裡就有幾個小乞丐,看他們臉上的紅疹,看到了嗎?也不知道下午抽得號了麼,當務之急便是隔出他們,莫讓人隻當普通外傷皰疹。”

“還希望各位同門,下午抓些緊,儘早開出一條獨道來,最好是儘可能將痘疫之人多多找出。以免這簡單的痘疫愈演愈烈。行了,我看這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辛夷回憶他這位老師叔,他的口碑兩極分化得厲害,喜歡他這種油腔滑調的人,和他吃頓飯,自然格外有趣。

不喜歡他這類人的,自然就覺得他羅裡吧嗦不靠譜。

不過,好像老師叔涉及到真正緊要的事,從來沒掉過鏈子,一番拍溜走馬的吹水,正事倒一點沒耽誤,這頓飯吃得將好。

於是他此刻以行醫堂主的身份抬手施禮道:

“多謝師叔提醒……”

“誒,這些恭維的馬屁就不必講了,我來途路上留心這些也是我分內……”

“師叔稍慢,我先安排——這事,我還需上報州府,即刻便去!下午要單獨找出一處院子來重點隔離,這些都交給我。義診堂今後的沸湯清掃,內外院臟汙清理也需更為緊密,誰能領來?”

座中另一位青衣醫師同門將這安排領了去。

剩下的排班安排,不需三五分鐘,辛夷便梳理了出來,又吩咐了些大事小事,這兩桌醫師便都風風火火,各自忙活去了。

隻是他還沒提過長樂的名字,依然準備給長樂安排急症間坐診“候補”。

頃刻之間,這豫章食府便隻剩了幾位專負責外傷急診的醫師,以及還未離去的季長公子。

辛夷道,“師叔,你為他們診治時用了哪些藥?我們先早做準備。”

“嘿嘿,昨日我雖到的晚,但沒忘去藥房轉悠一趟。”

楊藥師又瞬間切換一副“你誇誇我”的神態。

“一是清解湯,這藥都是齊全的,二是消腫解毒膏,要製藥煉化,這可是你叔的老本行,都交給我,無妨!隻是怕用到大量滑石,這也好辦,你要拖請官府從鄰州縣儘快調來。三則是祛濕斂瘡散、扶正祛邪湯,都要用到紫花地丁,這藥不多,好在是應季之物,昨夜我已經往藥王穀飛書一封,先頂著用吧,希望能撐到這痘疫結束。”

不知怎的,他加了一句,“可惜,若是無相陵還在,這些全然小事一樁。”

說者無心,無相陵,這詞一出,在長樂耳朵裡轟然炸了。

她不動聲色卻警覺萬分地盯著楊藥師,再也不急著要走了,心內反複思忖。

季臨淵此時出來拱手施禮,對辛夷,亦是對楊藥師道:“這疫病當前,諸位今後恐怕辛勞,季某願分擔一二,剛剛聽得‘滑石’、‘紫花地丁’,季某能即刻調來,若有需要,還請藥王穀儘管向我等開口,鄴城一定傾力而為,絕不保留。”

楊藥師睨了他一眼,態度隔膜。

“季公子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一些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