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長公子(1 / 1)

“說他天命王相。”

長樂和辛夷呆在一起,又恢複一副淡淡的,理智的,無事關心的常態。

鄴城季家,連帶賀蘭澈一起,已經是藥王穀飯後八卦,常常談論的老主角了。

辛夷埋頭舂藥粉時,又重提:“占相師說的是,季二公子天命王相,神神秘秘布了一番儀式為其慶沐。可把那老城主樂壞了,一直以來對季二公子青睞有加。據說季二公子長到十歲,更顯露天資聰穎,才華橫溢呢。”

“可是,我今日是第一次見季長公子,反倒覺得他舉手投足,更有王者之氣。”

辛夷壓低聲音湊近才敢言,“甚至比咱們,王宮那位,更像君主。”

長樂說:“或許占相師本就說錯了人。”

但目及季臨淵如今,二十有七八的模樣,本來隻比季臨安、賀蘭澈年長三四歲,卻因常年外出承受風霜而顯得接近而立之年。

季二與賀蘭澈常居室內,顯得如弱冠公子。

辛夷略微一算,又道:“不會,那時二公子周歲,季長公子恐怕有四五歲了,怎會看錯。”

“那便是季臨安本身大有可為,若非身受疾病摧殘,或許如今比他哥哥更顯王相呢。”

“也是。”

辛夷認同這個說法。

“不過,師父一向看不上歸墟府的老道。說他們為權貴折腰,鑽研仙籙,罔知民苦,脫離世相凡塵太久,神棍而已。或許這天命王相,本身就是騙騙鄴城主開心,倒耽誤了季長公子。”

他們是醫者,診病尚且要望聞問切才敢論斷,還不敢說一定準確。自然是不信占相師的,一眼定終身?這和以貌取人有何分彆?

況且辛夷更覺得,季臨淵能力出眾,白白受卦辭占相影響前程。

作為嫡長子,不如弟弟討城主喜歡,他還能如此疼惜弟弟;

多年承擔少城主職責,又遲遲不被冊封,也一向任勞任怨。

可見明珠蒙塵還不放棄寬容大義,真是值得敬佩。

二人端上藥,往東院而去的路上,長樂難得提醒他:“師兄,你好像對他三人有些殷切。出穀前,師父讓你拿捏分寸,不要跟鄴城或宮裡任何一邊過於親近。你沒忘吧?”

辛夷道,“不會,王宮與鄴城私下都為義診出過恩錢,現今王宮未派人來,若是來了,自然也要稍加重視。”

但畢竟,鄴城如此力小,還比王宮多出一成恩錢,這也是事實。對待大小金主,總還是要稍稍區分的。

這筆賬算下來,藥王穀分幣未花,還能完成義診之舉,救死扶傷更多人。

二人在進門前,長樂聽見屋內幾人正在談話,於是她伸手攔下辛夷。

“不便打擾他們,待他們說完,我們再進。”

實際上,長樂暗自沉氣聆聽,屋內的交談分字未差,落入她耳中。辛夷卻聽得不完全。

長樂的五感之中,觸覺味覺有些障礙,但聽覺視覺又較常人敏感。這也使她喜愛睡在喧鬨之中,嘈雜音色越是多樣,越能使聽覺麻木,好入睡,不必時刻驚醒。

“大哥的意思是,傷你的人來自晉宮?”賀蘭澈之聲。

“錯不了。五鏡司照戒使之一。傳言司門五人,能助百官心戒五毒,糾察朝綱。隻不知是五鏡中哪一門。不過那人身長九尺,力大無窮,使兵器鏈錘,又兀自憨傻,凶殘無比,極好認。”

季臨淵之聲。

“何謂五毒?五種毒藥麼?”季臨安問道。

“不是世間五種毒藥,而是佛家定義,貪婪、嗔憤、癡愚、傲慢、猜疑五種習性。據傳,人若沾這五種念頭,如毒滅人之本性,產生無邊煩惱,承受種種痛苦,犯下無妄罪業。”

“五鏡司為了對治這五種習性,設照貪、照嗔、照癡、照傲、照疑門,提倡弘揚以儒家五常美德,仁義禮智信,先照出惡念,再戒其根源。”

“哼,晉宮多誑語,那人武功平平,惟力大於我罷了,幾招交手,刺了他手。若非那人錘子鏈長,也傷不到我。”

“那按王兄所說,這憨人不是嗔門便是癡門。王兄原本是第一次去那南……如此隱僻,難道照戒使得知了?”這聲又虛弱,是季臨安問的。

“這也是我不解之處……”

這三人倒是互不隱瞞,不愧是結義之情。賀蘭澈雖與兩位義兄沒有血緣,卻顯得跟血緣至親無異。

晉國人,誰人不知五鏡司之威名,倒也不奇怪。

隻是長樂暗暗聽下,身長九尺,力大無窮,兀自憨傻,凶殘無比。

難道也能入五鏡司嗎?

她垂眸,眼底瞬息之間閃過許多種情緒,思忖,懷疑,興奮,又轉歸平靜。

還不是時候。

見聽不到更多,長樂與辛夷往室內走去,她故意發出動靜讓屋內知曉,要先為季臨淵清創了。

室內點好了幾方燭台,光亮無比。季二公子已經在靠窗邊的床榻上躺平。

季臨淵換了一身便服,發髻微鬆,卸下他那身趕路所用的鎧塵袍,顯得輕鬆許多,坐在桌案前,拿著一封小巧精致、隻待寄出的信箋。

賀蘭澈則是一貫青樹朗月之姿,也坐在窗邊,手上握一隻木偶,木偶四肢皆係幾根珠纏紅繩。

他見長樂走進,立刻將傀儡藏進衣袖,臉上散發著期待的紅暈,對長樂露出溫柔的笑容。

季臨淵目攬這三弟的所有反應,也不禁暗暗笑他。

很快他倆全都笑不出來。

長樂與辛夷擺好用具,道:“請閒雜人等先出去。”

屋內五人,唯一的那位閒雜,渾然不覺,直到被點名。

“賀蘭澈,你出去。”

賀蘭澈在八隻眼睛的注視下,不可置信的指著自己鼻子,確認道:“我?”

閒雜人,會擋光,也不夠乾淨。醫師嫌棄。

他退到門口,幸好也沒人再趕他。他很不理解,明明和長樂通信的時候,字裡行間稍顯和顏悅色,應該也算得上朋友了,怎麼今日一見,還是又這麼冷淡。

辛夷見他失落,深感心虛。

該季臨淵今日要落在長樂手中,她清創又狠又快,也不問需不需服麻沸散,對著那本已微微結痂的血塊,用消毒後的銀針平掀,然後銀片生扣下來,擠出淤血。

儘管季臨淵如此隱忍勢強之人,也咬緊牙關輕哼了一聲疼。

“你的傷,血口處針狀深點,外圍又烏青一片,像是重錘擊傷。”長樂道。

“不愧是神醫。”賀蘭澈拍馬道。

長樂腹謗,反正這信息也是你們剛剛自己說的。

季臨淵略感驚訝,這會兒才認真審視了一番麵前女醫的長相。

月光燭火映襯她,右臉處光亮之中,明晰鋒利;左臉隱於陰影處,朦朧柔和。

清麗佳人而已,有些個性,也並非是阿澈口中美如謫仙。

這張臉,怎麼能引得阿澈自回穀後對她念念不忘,說儘癡言夢話。先是婉拒了與自己妹妹的婚事,又公然拿出畫的神女相,以及刻的神女小木雕——全長著同一張臉,說此生非她不娶。

更離譜的是他父親,賀蘭池,還誇他眼光不錯。

阿澈誇大其詞,這女子實際倒也不過如此,還不如他指下刻的木雕美。

……

季臨淵此時衣襟半敞,露出左胸肌,略有些知羞。長樂倒已見慣,行醫者眼中都是人肉器官,無任何區彆,她指尖翻飛,撒藥縫合,重重點觸。

豈知賀蘭澈什麼心思都擺在眼中,此刻恨不得傷的是自己,他可遺憾爹爹將他養得健康茁壯,怎麼沒有機會被長樂照顧一下。

他很快生了歪心思,要不得個傷寒試試,轉念一想——傷寒會歸辛夷師兄治。

辛夷默默暗笑,你試試她的手藝就知道,快哉快哉。

藥粉淡紅色,灼烈之感,騰然轉酸澀,再轉清涼,疼醒了季臨淵的神遊與廉恥。

季臨淵斜眼拿起這瓶藥,多嘴議論了一句:“腥味甚濃的藥,加了什麼?”

賀蘭澈湊過來,“有辛味?又是紅色,難道加了海椒粉麼。”

辛夷笑道:“確實很多人都這麼說。”

蕪華師妹是外傷妙手。藥王本有意培養長樂師妹做“外傷聖手”,可惜長樂在病人之間的名聲實在差,人送外號“外傷辣手”。

“你管這是什麼。”長樂嗆季臨淵,冷冷叮囑道,“今後每日換藥一次,可以提膿疽,去腐生肌,不要碰生水,等它自己生長新肉。”

賀蘭澈打個哈哈,“小時候四叔修佛龕,用藏紅花和朱砂磨粉上色,就騙我說是椒粉,差點被我拿去加在湯中。”

但長樂此刻不接他的閒話,燈火下凝著一雙眸子,直勾勾盯著季臨淵,試探道:“這藥粉,你們還可以撒在窗邊牆邊,蛇蟲蜈蚣見到都害怕呢。”

季臨淵反應淡淡道,“那還挺好。鄴城潮濕,多有蟲蟻,它能驅蚊麼?以後帶些回去,夏日便不被打擾了。”

長樂見他沒有什麼異常,再不回答,隻聲稱今日已晚,光線不好,明日晨間要為季臨安紮針,讓眾人早些休息。

便和辛夷走了。

這靜室本有兩張病床榻,正好給季家倆兄弟用,辛夷為賀蘭澈安排了客房,與自己鄰院。

賀蘭澈倒也不拘著,袖中捏緊木偶,收拾好行囊便跟辛夷一起走了,高綁的發尾蕩來蕩去,如他此刻心情神采飛揚。

長樂夜間不睡,說要去為收治入院的病患守夜值崗,隻去了一會兒。她又複回這東院中,找了棵樹,既能看東院,又能看西院。

子夜,濟世堂前後院的房間中的燈火悉數都滅,賀蘭澈那間屋門的燈還點著,很亮堂,窗影上照著他手持刻刀,繼續翻飛雕鏤著。

季臨淵那邊,他夜間大概要處理一些軍務,三四隨從找他說了會兒話,顧忌著弟弟要休息,便用最快的速度安排完了。最後一個退出房門的鄴城禦衛手中拿著一隻灰色信鴿,想是裝了要寄出的信,他在院中放飛,便告退離去。

長樂等得就是這一刻。

她微展輕功,待鴿子飛過房簷後,便如雲般輕縱而去,一把奪下。

瞧著那裹成手指般纖細的小信,是季臨淵寄回城主的家書。

展信速讀,蠅蚊小字卻工整清晰。長樂竟然笑了。

“吾鄴王君啟:奔南三月餘,淵不辱命,謀事儘妥談,提備銀價如往。本返城歸路中,念臨安疾又繞馬奔鶴州,遇伏。王父勿憂,應晉使護其朝務,與吾纏鬥者壯,九丈愚魯,持鏈錘擊淵墜馬,幸而奔命逃脫。今內傷外瘡,動輒疼痛,趕路不能。王父勿憂,已與臨安、澈會麵,醫診共治,淺愈即歸。臨安氣色佳,無礙,淵與醫眾照拂。三月初三,臨淵筆。”

大義是說,我很靠譜,讓我辦的事辦妥了,但路上遭遇伏擊,傷很重,如今和弟弟一起在義診堂治病,治好就回去。

也不是什麼機密信箋。倒是與長樂方才所聽的內容一致,長樂便不再懷疑他。重新綁好信鴿,照例放飛,鴿子自會找到路。

長樂隻是笑這位,在手下麵前英挺淩威,在弟弟麵前雄雞展翅的季長公子。

信中竟像個小孩邀寵般,將自己受傷的事寫了三五行,向父親誇大渲染自己的疼痛,而不似在弟弟們麵前裝成的那般無礙。

他隻是左肩被星錘鏈段大力刮傷,自己塗藥趕路,肩鎧悶捂,反複摩擦化膿罷了,肩肋骨都沒被斷裂,哪有內傷,還動輒疼痛。

裝病,反複安慰父親不要擔心,真是個甜口心機小寶寶呢。

更深的後半夜,萬籟寂靜,所有人的燈都熄了,各人按自然規律而入眠。

除了長樂,她重新倚靠在樹杈上,倒是感激季臨淵送給她一個重要信息。

身高九尺癡傻凶殘之人,難道是照鏡使麼?

她細細回憶自己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