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賀蘭澈(1 / 1)

好在鶴州地處西南,山陵眾多,民眾也算常常與蛇打交道,有常識,患者剛被咬時便用生力擠過創口,又在近心端嚴嚴實實紮了一根布帶。

長樂與辛夷默契地交換了眼神,便讓力壯的照護醫師將患者抬至後院內間。

身邊隻留自己與辛夷後,長樂搖一搖手腕上的小鈴鐺,一隻通體雪白,尾間蓬毛如燃紅焰的雪腓貂從室內鑽出。

長樂將它抱起,輕輕撫摸了一下它的腦袋,將它那尖長的嘴放至患者腫脹而發紫的創口處。

“吸吧,錦錦。”

待這珍獸將毒液吸出,它貪婪地吞下淤血,又舔舔爪子,親昵地跳至長樂肩頭,蹭蹭她的臉頰,不舍地一蹦一跳回了室內,重新隱於暗處。

辛夷見怪不怪,又招來幾位身強力健的黃衣師弟,重新將患者抬至急症間。

要說“神醫”,長樂才是藥王穀當之無愧,畢竟彆人都是紮紮實實按老藥王的流程來,充其量算個優秀的好大夫。

長樂卻真的很“神”,治疑難雜症通常靠走捷徑,方法有兩招,一招是召喚,另一招——還是召喚。

她又變得冷漠疲憊,在眾人眼前施針,紮了患者身上幾處穴位後,變出一瓶裝有微紅粉末的藥瓶,往患者腿上的蛇牙印處一抖,一股酸腥味撲麵而來。

再安排家屬與昏迷患者到後院的耳房住下。後院甚大,幾乎有能容納數百名患者的床位,以備給需要留下再觀察的急重症患者。

一切開銷,也是藥王穀義診承擔,不收患者一文錢。

這回終於是輪到那位毒蟲潰瘍的老伯看診,他目睹了這位危在旦夕的蛇毒患者腿部,由發紫發黑到漸褪至青紅色的奇跡後,更是堅信自己這點“小傷”一定能被眼前的神醫藥到病除。

可惜女神醫實在太疲倦了,她收起小針包,衝辛夷微微頷首。

辛夷同她說:“你且去吧,如果有見到那些人,我即刻就來喚你。”

語罷,辛夷便將後院的另一位青衣女子喚來,她與長樂的青衫裝束一致,卻顯得更加親切,也沒有戴麵紗。

長樂不看她一眼,徑直往後院離去。

新來的女醫師名喚蕪華,亦是衝著長樂的背影冷哼一聲,熟練地替她坐診,接待剩下的外傷病患。

老伯猶豫半晌,才下定決心冒犯開口道:“剛剛那位女神醫,何故要走……能不能……”

辛夷身任行醫堂主,安慰道:“老伯無須擔憂,這位是蕪華醫師,外傷急症妙手,醫術一樣高明的。”

“是啊老伯,我看的診,病人都說不疼呢。”

蕪華笑吟吟的,絲毫不被老伯的不信任所影響。

辛夷耐人尋味地瞧了蕪華一眼,知道她是在暗諷長樂,搖頭笑笑。

蕪華除了查看潰爛的傷口,還會按藥王穀的規矩流程為老伯切脈,比長樂看診時要細致許多,清創也溫柔,最後亦是熟稔的擬出方子,交由照護醫師帶老伯去藥房拿藥。

老伯半晌也沒有離開,還往急症間張望,終是依依不舍的追問了一句:“神醫姑娘……我見方才救治的六七位,除了到藥房開方,先前那位還給一瓶藥粉,您……您還沒給我呢。”

這話問住了蕪華,她又笑道:“伯伯,藥粉是那位醫師的私藏秘方,最舍不得公開的。便就是同我們說了方子,也配不出來一樣的。當然,我開的藥也不差,不至於侮辱藥王的名聲,您若不放心,自去後院找長樂醫師吧。”

老伯終是選擇拿著藥回家了。

急症間看病的人流慢了許多,一轉眼便到中午休憩時分,六十餘名病患,收治入院四名,剩下的各自取完藥離開。

清空完滿園病號,忙碌的照護醫師又在準備下午放號。

蕪華又餓又累,將筆一摔,抱怨道:“攏共不過坐診三日,她每天都這死樣。晨間看六七個人,就去後院躲懶,我是日日替她頂班的命,下午看診也是我的。”

辛夷先是好言寬慰蕪華,消解她的怨氣,又為長樂分辯道:“你知道她的,一向起得早,夜裡也在照護收治的病人。”

“是了,夜裡失眠不睡,白日來睡,師父和你怪會慣她。我真是多嘴,竟向你抱怨,難道您還能替我主持公道不成?”

蕪華離了外人,更是語速奇快。

“我還是少招惹她罷,免得哪日,她心血來潮,又要我改名字。”

辛夷暗暗歎一口氣,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開解了,隻能認下,繼續賠罪。

長樂與蕪華的積怨,已是多年前。

其實本是師父的意思,不願意公開長樂的身世,藥王穀同門多不知曉,隻覺得她行為怪異。

唯有辛夷一人無條件保她。

隻因長樂是他與師父外出尋藥草時在深山密林中撿回來的,那時她衣衫襤褸,奄奄一息,在穀中呆了近一年,才願意說話。

藥王穀中同門除卻本家姓名外,都有一個以草藥為名的代稱。

辛夷記得,她主動願意說話時,師父竟然辦了場晚宴,正式收她為徒,問她想叫什麼。

她依舊疲倦而落寞之色,頂著一張倔強小臉:“什麼名字都好,隻她不能叫蕪華。”

僅僅是她一聽見蕪華的名字便沒由來的應激,師父竟想為蕪華改名。

蕪華十分委屈,名字雖無關緊要,卻不能因這種原因而改。

最後還是長樂說算了,這名便沒改,但二人梁子已結下。

一個是素來親和的師姐,與穀中同門關係較好。一個是少言寡語的師妹,又時常夜裡活動,白日補覺缺席課業。

由此穀中分了陣營,一派對長樂敬而遠之,另一派則抱團譏諷。

長樂的名字是師父想了許久才親自定下的,都不遂同門規定了,惟願她忘卻痛苦,餘生長長,能快樂便最好。

午後本不該辛夷坐診,辛夷便到院外日頭下盯放號,好在初春午日天氣爽朗,濟世堂又放出六十支木簽。

下午新診的患者裡,沒有什麼稀奇的人——尤其是長樂叮囑過的那幾種人,他便打算回院。

隻見有一老婦人,顫顫巍巍,終究沒搶過比她力氣稍壯的年輕人,今天又空號。她有些喪氣,小心翼翼地扯住辛夷的袖口:“神醫,行行好吧,三日了,我家耀祖還是高燒不退,實在拿不到號。”

辛夷整天都在安慰彆人:“老人家,若僅是小兒高熱,可先去其它藥房看看,莫被濟世堂排號所耽誤。”

“可……可是你們醫術更高,而且你們不收錢呐。求求神醫,行行好吧。”

濟世堂義診前並未大肆宣揚,在世人眼中是突然奇襲鶴州,真正浩蕩的求醫患者還在趕來的路上。

這幾日義診吸引而來的更多是鶴州當地百姓。

這也是藥王思量過後的決定。

濟世堂選址正門必定麵通大道,可聚八方來人。

取號之法儘量公平:尚有行為能力的病人自行抽簽,五根木簽中抽中一根有記號的,即為中簽,每半日隻收六十名。失去行為能力的病人可由一名家屬登記名字與病症後代抽。號簽不可轉賣轉贈,要與登記一致,且同一姓名、病症隻能記一次,不可多人幫忙拿號。

義診便注定來者眾多,公平尚不能說絕對保證,確實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藥王穀雖算江湖門派,如此利民之舉卻很受州府重視,官府會出麵保護秩序。

辛夷絮絮解釋:“老人家,這三日光我一人,共看了上百位患者,無一不是沉屙久病,經年不愈之疾,且不論高熱是小兒尋常疾病,那些診堂……”

話未說完,麵前的老婦唰一聲便跪了下去,辛夷扶住她的衣袖,引來身旁無數人側目。

“神醫有所不知,我這孫兒父母都不在了,老身獨自拉扯他長大,極為不易,家中實在揭不開鍋,若非……若非實在有難處,必不會來濟世堂尋這無償的醫治。”

老婦人容色哀戚,辛夷倒是為難了。

遠處有一位公子推著四輪木椅,車輪碾地之音在辛夷耳畔停下,隻見他伸出一隻手,手中遞來一隻碧綠荷包。

“老人家,這有碎銀二兩,快帶孫兒去其它藥堂抓藥吧。濟世堂定有義診的規矩,不好叫打破,您不要再為難這堂主。”

他見老婦人狐疑不信,又解釋道:“三天了,我們也沒取到號,這位是我兄長,他已吐血多年,站立都困難。還不是得乖乖等號。他多等一天,便多吐一身血呢。你瞧,我們都無計可施。”

眼前的少年公子,聲音如清泉激石,爽朗輕快。一身碧澄青色錦繡鍛袍,白玉擁冠,修眉淨揚,顯得豐神俊朗。

他掌推一把金絲嵌樟木雕的四輪車,氣血十足。

輪椅上所坐的病公子,則更顯虛弱無力,但病人一頭罕見的紅玉銜冠,雖麵色蒼白,氣質卻高貴非常。

老婦人拿著銀子撤退。

辛夷打量了一番解圍之人,正欲開口,豈料被來人搶先一步:“辛夷師兄,我們又見麵了。”

“賀蘭公子,季公子!”辛夷很是驚訝。

更驚訝的,是持著官刀的晉國官衛走過來,遺憾地瞧著眼前三傻,“你們真是輕信於人,被耀祖奶奶騙了吧。她哪裡算是窮苦人家,在這鶴州府占便宜有幾十年了。”

“這三日,她抽不到號,便苦苦纏著我們要,就是想給孫子蹭些補藥,我們都沒理她。這會兒總算騙得幾位同情。”

賀蘭公子雖麵露尷尬,卻依然冷哼一聲:“那也算我騙了她,其實我們有號。”

他將袖中的木簽露給辛夷看,輪椅上的季公子也隨即露出虛弱的笑容:“多年來有勞藥王穀為我費心醫治,本就感激不儘。今日見辛夷兄弟為難,焉有不幫之理。這些銀子不算多,就當為辛夷兄解決糾纏,亦是值得。”

官衛善意提醒卻未得感激,隻歎這二人是典型人傻錢多,便搖頭離開了。

留下三人繼續說話。

輪椅上求醫之人名叫季臨安,推他之人複姓賀蘭,單名一個澈字。

二人從鄴城來,在晉國的鶴州暫時算得上異國之人。

因那鄴城自前朝起,便外賜季氏作為封邑,目前並不屬於大晉朝的國土,隻能算作尚未收複的失地。

且鄴城近年與晉國關係緊張,多有兵戈試探,季臨安又是城主次子,因此在大晉官員麵前不肯示弱,實屬正常。

辛夷悄聲向二人道:“我本受家師囑托,在此等候季公子就診。你們悄悄進就行了,怎麼也在外麵排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