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蕪嫿的夢魘(下)(1 / 1)

藥王穀太熱鬨,來來往往的病人掙紮求生,陪同的家屬有的哭有的笑。

我冷眼看過太多,受病痛折磨的人哭,讓我有時分不清,和他們比,誰更慘。

而藥王穀同門,腦子正常,和未央宮、慈航寺的人差不多。

皆不是又凶又邪奸狠惡毒之輩。

藥王給我把脈,師兄勸我吃藥。

穀中溫柔的姐姐們為我拿來好吃的東西。

我卻很想念家裡的廚子叔叔。

他胖胖的手總是變著花樣能做珍糕蜜露炙肉酸菜。

多麼好的一個人,什麼也沒做。

大力士也要殺了他。

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酸木瓜魚了。

無所謂,反正從此萬千食物的味道都一樣。

我好像在慢慢長大,沒有以前那樣瘦弱了。

靠夜裡撿著記憶裡殘存的那些暗箭輕功口訣,也希望自己更茁壯。

藥王總是暗暗打量我,我都知道。

有一天,藥王突然將我帶去一間密室。

他竟然指著一幅畫像,問我:

你認識未央嗎?

你和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他可能見我容貌相似,年紀相仿,賭了一把。

畫像上的女子,臨江川而飄水袖,眉眼栩栩鮮活。

畫她的人怎能料想她的結局,是被橫劈肩肋而亡。

我打量了藥王很久,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

“我姓白,”

“我叫白蕪嫿,”

“未央宮的少宮主。”

“你是誰?”

“你怎麼會有她的畫像。”

我泣不成聲,一句歇一氣。

“她,是,我,母,親。”

說一字就忍不住掉一串眼淚,才勉強說完。

藥王平時那笑意微張的嘴,此刻咧成一張大口,哭相難看。

“我是你舅舅。”

我講著被滅門經過,才說到一半,他已經哭到桌案上蜷成一團。

藥王指著畫像之人,說,“你母親出身濯水仙舫,天下第一的美人。原本我就不同意她嫁給你父親那樣的門派。還好,你和她長得好像。還好,你還活著。”

原來藥王也不是有血親的舅舅,否則我怎會不知道。

他不肯提太多與我母親的往事,說等我長大了再告訴我。

藥王還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父親,我們為她報仇。”

我說,我有父親。

藥王又說,那你便叫我師父吧。

師父舉辦了一個燦爛的晚會,升騰的焰火好像在告慰天上的亡靈。

他在所有弟子麵前宣布,說要收我為養女,也是最後一位徒弟,以後藥王穀是我的。

以往關心我的同門,此時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再也不同情我了。

可我又何懼他人怎論,由他們啊!

師父問我,你想叫什麼名字。

我說,隨便,但她不可以叫蕪華。

師父說,好,那蕪華改名。

蕪華的脾氣也鬨得很大。

我轉念又想,太過在意,便是著相。

隻會妨礙我的計劃。

便讓她叫蕪華吧。

反正飄零已久,無人會再深究我的姓名。

(九)

師父說,“你母親幼時,待人親切,善解人意,笑容極美。你卻沒笑過。”

“你在人前,就叫長樂吧,前緣苦業當夢一場。餘生還長,歡樂無儘期。”

如何能當夢一場。

我長期晚上睡不著,白天又困,師父給我開的藥,全沒用。

我還試圖用催眠術迷暈自己,一樣是睡著了反複噩夢。

有天外麵鬨哄哄的,我反而在曬太陽時睡得很好。

老天獎勵我在夢裡夢到未央宮,那些我抓不住的眷戀。

瀑布小譚,黃鶯蝴蝶,仙鶴雪貂,狗狗貓貓。

還有一隻米米鹿。

我還是那個動物苑苑長的女兒。

從此以後我都這麼白日睡覺,既然晚上我視力很好,我就拚命練功。

藥王穀有很多客死的病人,化作了山穀中草藥的花泥。因此有一片墳崗。

師父在其中為我母親立了衣冠塚。

沒有骨肉,也沒有她的衣物。

藥王捐了一張她的畫像,我則捐了我的一縷頭發。

這大概是我今後擁有為數不多的,母親留給我的東西了。

除了那隻九音小鈴鐺,我戴得好好的。

沒有父親的墳塚,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便永遠不相信他死了。

墳崗靜覓,我也常常在那裡休息。

我與師父一直密謀籌備著。

他原本承老藥王的衣缽,專心做著他的神醫。

卻為了我,開始接受各大門派親密聯絡。

隻是為免牽連與不必要的暴露,我的體質與身世,一直隱瞞很好。

一晃我在藥王穀也呆了有些時日,說沒有感情倒是假的。

師兄師姐們來自五湖四海,成為藥王親傳弟子學習醫術。

自然會談起江湖門派。

她們談到無相陵,我又想聽,又怕忍不住。

果然她們無一不對無相陵的覆滅拍手稱快。

它消失了,對這個世界竟然無足輕重。

或許白家,原本在世人眼裡,就是養奇花異獸的邪門歪道。

而白家的少宮主,也如妖女並無差彆。

唯一口碑較好的是我母親,都惋惜她。

明明美若仙子般水靈聰慧的人物,不好好呆在濯水仙舫,偏要從江寧富庶的水鄉嫁到西南偏遠之地。

但我不會因為這些事情和她們較真。

不能有任何暴露的可能,哪怕是一絲絲。

這些屈辱委屈,和廣袖殘血,骨髓深蝕的痛,比起來,微不足道。

我作息奇怪,又不愛和她們說話。

以蕪華師姐為首,對我的態度從關愛變成疏離,甚至譏諷。

我想,這樣也好。

何必拖累他們呢。

於是我打定主意要與藥王穀切割。

藥王穀將來尚可在辛夷大師兄手下繼續受世人敬仰著。

(十)

直到穀裡來了個看病的,他的陪同家屬像個憨包,差點被我的雪腓獸咬了。

這個憨包叫賀蘭澈,隻看過我午睡時的樣子就被迷住了。

他心思單純,雖然愛裝作偶遇的模樣出現在我麵前,卻行事有分寸。

隻是師父說,我和母親實在像。如果見過她的人,一眼就能認出我。

後來我就研究如何給自己改樣子,不然出師未捷就被仇人認出怎麼辦。

賀蘭澈這個憨包走了以後,經常給我寫東西,送東西。

我本來不想看,奈何他送得太頻繁。

有些時候,信讓人發笑,有時還挺感人,但我沒有功夫理他。

情愛於我算什麼,我這蠱毒之身,他沾染不得。

我每天睡不好,還有那麼多功課。

支撐我的動力就是,即便累死,也要先報完血仇。

一晃我在藥王穀學醫也近八年,和師父嘗試研究我的血。

血晶煞奇異,卻是個賤蠱,平時麻痹我的味覺痛覺,一年卻要挑個時間讓我痛不欲生。

這疼痛的感覺像是周身的血都被抽調流動,我能感覺血脈膨脹浮腫。

要割破靜脈,讓它流出來一些,才覺得爽利。

這些血,流動時比正常人血的顏色深,一股酸腥味。

正常乾涸會成晶狀,深色,硬的。低溫冷萃則是淺色硬晶。高溫曬乾是深色軟晶。

師父說,直接接觸血晶,分彆會引起血液凝結和內臟衰竭,口服、吸入、接觸傷口都有可能。

破解之法,需將冷熱萃成的兩種晶體研磨成粉,再取鮮血,銅鍋熬煮至凝結。

竟會變得鮮紅欲滴,與正常血色無異,呈軟體凍狀,此時再曬乾研磨成粉,就沒有毒了。

不知道最終影響它的。是那號稱五毒秉性的惡人心頭血所澆種的血蓮,還是五種毒蟲的毒液,亦或是那隕石化的礦。

難不成真是那苗醫蠱祝跳的大神?

這樣的粉,小劑量可以搭配不同草藥治不同的病。

尤其外傷,以血粉敷,見效很快。

內傷也可以治,不過卻要用鮮血化開,難免惹人懷疑。

我曾將婆婆的話悉數講給師父聽。

師父說,他的爺爺老藥王,一生踐行“大醫精誠”,行醫鄉裡一視同仁,皇室召任國子博士,他卻無意功名財帛,任官不能隨意,他隻願鑽研醫術,懸壺濟世。

而巫、醫本出一處,但醫術更多偏向實際有用,巫術更多來源臆想。

老藥王行醫時,有的病人家屬信巫更多,諱忌藥方,不聽醫囑平白耽誤性命,他才忍痛徹底割除巫祝二科。

當年閭公與老藥王,用毒者、解毒人,互相如黑白棋子一般沉迷對弈,最後卻分道揚鑣。

血晶煞之構想,老藥王本不當真,未曾想閭公真能製成。

因此師父希望我學些真本事,不要用這血走捷徑。

可是有什麼關係,治病救人非我本來誌向。

我中這毒煞,本就要報血海深仇。

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頭戴兜帽的神秘人,聲音沙啞的胡姓鳥人。

師父說,傻子,瘸子,鳥人。

即便這些年都沒來過藥王穀。

難道他們還能終身不受傷,不求醫嗎?

我們準備好了,鶴州多鳥類,師父便在鶴州安排義診。

他坐鎮穀中,賭上藥王名信,廣發邀貼務必讓全天下都知道。

我在塵世中,為外傷聖手之名造勢,不信沒人來。

我們分彆按計劃釣著魚。

……

隻是,賀蘭澈總來擾亂我計劃。

他曾寄給過我一百餘封無關緊要的信。

他談士農工商,王將卒盜,經史律卷,話本詩文。

他的世界繽紛,寶珠玉蓋,婚喪嫁娶,車馬兵陣。

他送來飛天仙子,芸芸美態,每座都是慈悲眼神。

我都假裝沒看過。

還有一封信中,他好像向我真誠交代他的來處。

天水西域昭天樓,工於窟畫造像,機關陣數。

還問我的來處?

前十年,我應該是快樂的未央宮少宮主。

在十一歲,便該死在無相陵的冬。

如今又花十年,

我應是從蟒川蟲穀地獄爬出來的惡靈了。

賀蘭澈,

你一身浩蕩俠氣,意氣風發。

自該去輕劍快馬,奔赴朝霞。

不必陪我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