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穀太熱鬨,來來往往的病人掙紮求生,陪同的家屬有的哭有的笑。
我冷眼看過太多,受病痛折磨的人哭,讓我有時分不清,和他們比,誰更慘。
而藥王穀同門,腦子正常,和未央宮、慈航寺的人差不多。
皆不是又凶又邪奸狠惡毒之輩。
藥王給我把脈,師兄勸我吃藥。
穀中溫柔的姐姐們為我拿來好吃的東西。
我卻很想念家裡的廚子叔叔。
他胖胖的手總是變著花樣能做珍糕蜜露炙肉酸菜。
多麼好的一個人,什麼也沒做。
大力士也要殺了他。
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酸木瓜魚了。
無所謂,反正從此萬千食物的味道都一樣。
我好像在慢慢長大,沒有以前那樣瘦弱了。
靠夜裡撿著記憶裡殘存的那些暗箭輕功口訣,也希望自己更茁壯。
藥王總是暗暗打量我,我都知道。
有一天,藥王突然將我帶去一間密室。
他竟然指著一幅畫像,問我:
你認識未央嗎?
你和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他可能見我容貌相似,年紀相仿,賭了一把。
畫像上的女子,臨江川而飄水袖,眉眼栩栩鮮活。
畫她的人怎能料想她的結局,是被橫劈肩肋而亡。
我打量了藥王很久,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
“我姓白,”
“我叫白蕪嫿,”
“未央宮的少宮主。”
“你是誰?”
“你怎麼會有她的畫像。”
我泣不成聲,一句歇一氣。
“她,是,我,母,親。”
說一字就忍不住掉一串眼淚,才勉強說完。
藥王平時那笑意微張的嘴,此刻咧成一張大口,哭相難看。
“我是你舅舅。”
我講著被滅門經過,才說到一半,他已經哭到桌案上蜷成一團。
藥王指著畫像之人,說,“你母親出身濯水仙舫,天下第一的美人。原本我就不同意她嫁給你父親那樣的門派。還好,你和她長得好像。還好,你還活著。”
原來藥王也不是有血親的舅舅,否則我怎會不知道。
他不肯提太多與我母親的往事,說等我長大了再告訴我。
藥王還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父親,我們為她報仇。”
我說,我有父親。
藥王又說,那你便叫我師父吧。
師父舉辦了一個燦爛的晚會,升騰的焰火好像在告慰天上的亡靈。
他在所有弟子麵前宣布,說要收我為養女,也是最後一位徒弟,以後藥王穀是我的。
以往關心我的同門,此時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再也不同情我了。
可我又何懼他人怎論,由他們啊!
師父問我,你想叫什麼名字。
我說,隨便,但她不可以叫蕪華。
師父說,好,那蕪華改名。
蕪華的脾氣也鬨得很大。
我轉念又想,太過在意,便是著相。
隻會妨礙我的計劃。
便讓她叫蕪華吧。
反正飄零已久,無人會再深究我的姓名。
(九)
師父說,“你母親幼時,待人親切,善解人意,笑容極美。你卻沒笑過。”
“你在人前,就叫長樂吧,前緣苦業當夢一場。餘生還長,歡樂無儘期。”
如何能當夢一場。
我長期晚上睡不著,白天又困,師父給我開的藥,全沒用。
我還試圖用催眠術迷暈自己,一樣是睡著了反複噩夢。
有天外麵鬨哄哄的,我反而在曬太陽時睡得很好。
老天獎勵我在夢裡夢到未央宮,那些我抓不住的眷戀。
瀑布小譚,黃鶯蝴蝶,仙鶴雪貂,狗狗貓貓。
還有一隻米米鹿。
我還是那個動物苑苑長的女兒。
從此以後我都這麼白日睡覺,既然晚上我視力很好,我就拚命練功。
藥王穀有很多客死的病人,化作了山穀中草藥的花泥。因此有一片墳崗。
師父在其中為我母親立了衣冠塚。
沒有骨肉,也沒有她的衣物。
藥王捐了一張她的畫像,我則捐了我的一縷頭發。
這大概是我今後擁有為數不多的,母親留給我的東西了。
除了那隻九音小鈴鐺,我戴得好好的。
沒有父親的墳塚,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便永遠不相信他死了。
墳崗靜覓,我也常常在那裡休息。
我與師父一直密謀籌備著。
他原本承老藥王的衣缽,專心做著他的神醫。
卻為了我,開始接受各大門派親密聯絡。
隻是為免牽連與不必要的暴露,我的體質與身世,一直隱瞞很好。
一晃我在藥王穀也呆了有些時日,說沒有感情倒是假的。
師兄師姐們來自五湖四海,成為藥王親傳弟子學習醫術。
自然會談起江湖門派。
她們談到無相陵,我又想聽,又怕忍不住。
果然她們無一不對無相陵的覆滅拍手稱快。
它消失了,對這個世界竟然無足輕重。
或許白家,原本在世人眼裡,就是養奇花異獸的邪門歪道。
而白家的少宮主,也如妖女並無差彆。
唯一口碑較好的是我母親,都惋惜她。
明明美若仙子般水靈聰慧的人物,不好好呆在濯水仙舫,偏要從江寧富庶的水鄉嫁到西南偏遠之地。
但我不會因為這些事情和她們較真。
不能有任何暴露的可能,哪怕是一絲絲。
這些屈辱委屈,和廣袖殘血,骨髓深蝕的痛,比起來,微不足道。
我作息奇怪,又不愛和她們說話。
以蕪華師姐為首,對我的態度從關愛變成疏離,甚至譏諷。
我想,這樣也好。
何必拖累他們呢。
於是我打定主意要與藥王穀切割。
藥王穀將來尚可在辛夷大師兄手下繼續受世人敬仰著。
(十)
直到穀裡來了個看病的,他的陪同家屬像個憨包,差點被我的雪腓獸咬了。
這個憨包叫賀蘭澈,隻看過我午睡時的樣子就被迷住了。
他心思單純,雖然愛裝作偶遇的模樣出現在我麵前,卻行事有分寸。
隻是師父說,我和母親實在像。如果見過她的人,一眼就能認出我。
後來我就研究如何給自己改樣子,不然出師未捷就被仇人認出怎麼辦。
賀蘭澈這個憨包走了以後,經常給我寫東西,送東西。
我本來不想看,奈何他送得太頻繁。
有些時候,信讓人發笑,有時還挺感人,但我沒有功夫理他。
情愛於我算什麼,我這蠱毒之身,他沾染不得。
我每天睡不好,還有那麼多功課。
支撐我的動力就是,即便累死,也要先報完血仇。
一晃我在藥王穀學醫也近八年,和師父嘗試研究我的血。
血晶煞奇異,卻是個賤蠱,平時麻痹我的味覺痛覺,一年卻要挑個時間讓我痛不欲生。
這疼痛的感覺像是周身的血都被抽調流動,我能感覺血脈膨脹浮腫。
要割破靜脈,讓它流出來一些,才覺得爽利。
這些血,流動時比正常人血的顏色深,一股酸腥味。
正常乾涸會成晶狀,深色,硬的。低溫冷萃則是淺色硬晶。高溫曬乾是深色軟晶。
師父說,直接接觸血晶,分彆會引起血液凝結和內臟衰竭,口服、吸入、接觸傷口都有可能。
破解之法,需將冷熱萃成的兩種晶體研磨成粉,再取鮮血,銅鍋熬煮至凝結。
竟會變得鮮紅欲滴,與正常血色無異,呈軟體凍狀,此時再曬乾研磨成粉,就沒有毒了。
不知道最終影響它的。是那號稱五毒秉性的惡人心頭血所澆種的血蓮,還是五種毒蟲的毒液,亦或是那隕石化的礦。
難不成真是那苗醫蠱祝跳的大神?
這樣的粉,小劑量可以搭配不同草藥治不同的病。
尤其外傷,以血粉敷,見效很快。
內傷也可以治,不過卻要用鮮血化開,難免惹人懷疑。
我曾將婆婆的話悉數講給師父聽。
師父說,他的爺爺老藥王,一生踐行“大醫精誠”,行醫鄉裡一視同仁,皇室召任國子博士,他卻無意功名財帛,任官不能隨意,他隻願鑽研醫術,懸壺濟世。
而巫、醫本出一處,但醫術更多偏向實際有用,巫術更多來源臆想。
老藥王行醫時,有的病人家屬信巫更多,諱忌藥方,不聽醫囑平白耽誤性命,他才忍痛徹底割除巫祝二科。
當年閭公與老藥王,用毒者、解毒人,互相如黑白棋子一般沉迷對弈,最後卻分道揚鑣。
血晶煞之構想,老藥王本不當真,未曾想閭公真能製成。
因此師父希望我學些真本事,不要用這血走捷徑。
可是有什麼關係,治病救人非我本來誌向。
我中這毒煞,本就要報血海深仇。
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頭戴兜帽的神秘人,聲音沙啞的胡姓鳥人。
師父說,傻子,瘸子,鳥人。
即便這些年都沒來過藥王穀。
難道他們還能終身不受傷,不求醫嗎?
我們準備好了,鶴州多鳥類,師父便在鶴州安排義診。
他坐鎮穀中,賭上藥王名信,廣發邀貼務必讓全天下都知道。
我在塵世中,為外傷聖手之名造勢,不信沒人來。
我們分彆按計劃釣著魚。
……
隻是,賀蘭澈總來擾亂我計劃。
他曾寄給過我一百餘封無關緊要的信。
他談士農工商,王將卒盜,經史律卷,話本詩文。
他的世界繽紛,寶珠玉蓋,婚喪嫁娶,車馬兵陣。
他送來飛天仙子,芸芸美態,每座都是慈悲眼神。
我都假裝沒看過。
還有一封信中,他好像向我真誠交代他的來處。
天水西域昭天樓,工於窟畫造像,機關陣數。
還問我的來處?
前十年,我應該是快樂的未央宮少宮主。
在十一歲,便該死在無相陵的冬。
如今又花十年,
我應是從蟒川蟲穀地獄爬出來的惡靈了。
賀蘭澈,
你一身浩蕩俠氣,意氣風發。
自該去輕劍快馬,奔赴朝霞。
不必陪我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