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廟·錦錦(1 / 1)

“小夷子!”

楊藥師一把圓滑老骨頭卻頗為輕盈地跳到辛夷師兄麵前。

“藥材不夠了?這麼愁苦?”

“不是,師叔,我有正事,先不和你耍笑。”

辛夷今早,從被窩裡蹦出來開始,又是去官府要人要物資,又是帶著一眾師弟跟著滿臉長瘡的乞丐去城外接疫者。

下午又像個被抽的旋轉陀螺一樣,在義診堂和舊廟之間來回切換,硬是咬著牙把所有事安排妥帖,沒出大漏子。

忙到這會兒才想起來,說到底,傳疫關他義診堂鳥事,他們又沒官位!第一著急的應該是鶴州醫署令才對。

隻因為昨日楊藥師提了,安排了,預備了,又被季長公子一番仗義加錢。

各方一推動,今天好像反應有些過度負責,而醫署令那邊淡淡的,想必私下已經高興麻了。

一路被瑣事急事推著走的時候,隻知道埋頭苦乾,這會兒把人都接過來了,義診堂分過來的人手也定好了,醫署令那邊答應的人還沒有送過來,隻是增加了兩地的管製。

到了晚上都沒有見到加派醫師,反而今天遇到的官員都給藥王穀戴高帽,一頓誇——這就有些騎虎難下。

見他不高興,楊藥師將他摟過,招呼長樂跟上來,走了好幾個彎口牆角,才沒見到外人。

正好,此時辛夷從他的袖子裡,掏出一條白茸茸的圍脖,遞給長樂。

“哎呀,好滑溜的貂毛!”

楊藥師定睛一看,這貂毛圍脖還會動,尾巴上一點紅毛似火,眨巴著和自己一樣綠豆大小的眼睛,剛睡醒的模樣。

圓頭圓腦圓耳朵,長得如三月齡的小貓一般大,能輕易藏在袖中。

楊藥師立刻被它吸引。

“想來,還要辛苦師妹在舊廟久待一些時日,我先將錦錦給你送來。”

長樂垂眸,這小雪腓貂聞到熟悉的味道,圓頭圓腦往她懷中一鑽,親昵極了。

她謝過了辛夷,這麼忙碌的時下,還有精力記得這些。

昨日她先行和季長公子一起過來,也沒料到之後就不好回去了,因此沒帶錦錦。

這小家夥有些麻煩,不好叫外人知道。因而義診期間,非必要都是將它關在室內。

辛夷師兄將這小家夥交接了,悄悄給腦海裡的待辦清單劃一個勾,又開始了下一件。

他一邊說,楊藥師就一邊往錦錦那裡挪動,伸出手指,不時發出“嘬嘬”聲引喚。

“它平時吃什麼?”

“醫署令那邊……要求明日要去府衙一道開會……我說,走不開,讓他們儘快給個結論……派人過來,這邊季長公子,哎呀!師叔!”

辛夷說半句,楊藥師就“嘬嘬”半句,頑性難收,似是聽了,又似是沒聽。

“否否否!我錯了,師叔錯啦!你接著說,接著說……季長公子那邊如何?”

“季長公子那邊,昨晚為咱們騰出了舊廟,今早才歸,一身疲乏,見痘疫擴散了,依舊忙不迭的往鄴城傳鴿送信,手下精禦衛也好一通忙活,四處也不知道哪裡聯了信,就說藥材有著落,問我們……”

剩下的話,被辛夷吞了。

“這季長公子,辦事倒是疾速,十分上心。”

他本來要說的就是這句,楊藥師幫他補全。

“所以……師叔,你看,差的藥材,是不是就……讓鄴城來?”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楊藥師也不再開玩笑了,他隻明確給出意見,“不行。”

方才賀蘭澈收到季長公子送來的東西,便忙不迭往後院搬去了,此刻也沒有人會再來加入他們談話。

剛好三人站在這牆角密談,兩高一矮,呈階梯狀三角形,正好代表各自態度。

楊藥師長期浸潤京師,知道各種風吹草動,是堅持,晉國之土地上,不要和鄴城牽扯太多。

辛夷則代表藥王穀,收鄴城太多讚助,金主盛情難卻,況且那鄴城,無論從哪方麵來考量,都比晉宮表麵做得好看!

長樂則……算了,她沒有立場。

“師叔!不是我想要涉足黨爭,是……是州府那邊確實過分拖遝,醫署令說他們要留一部分藥在庫中,以免朝中短缺。東西要不到,人也來得怠惰。咱們這裡又收治病患最多,咱們義診今日已經先暫停接診了,痘疫病人又迫在眉睫,您說,怎麼辦?”

楊藥師一轉頭,“你,長樂!你說,怎麼辦!”

長樂摸著雪腓貂的腦袋,“我說,誰的先到,就用誰的。”

她抬眸,問辛夷師兄:“最亟需的藥材,能用幾天?”

“三日。最多三日,方才帶過來的那些,就是全部了。”

這還是病人不新增的情況下。

“若要靠穀中,靠朝廷,恐怕至少也要七日。”

“真是奇了怪了,那憑什麼鄴城就能如此快?一個小小鄴城,能有這麼大神通,他娘的!”

楊藥師氣不過,但也清楚,哪有什麼神通,先去調周圍幾個州的陳藥,或去山門村戶之中,挨家挨戶硬買硬收也能行。

決定一件事的成敗,很大程度是上心和不上心。

說來說去就是自家朝廷不爭氣。

今天一早,辛夷就去了醫署令要人。

鄴城長公子領著一幫子挽袖子的精禦衛把舊廟前後洗涮得乾乾淨淨,義診堂派過去的醫師將病床都搭好了。

那州府才懶洋洋的派出一隊人,

恐怕明後兩天,州府還在等長官首肯,批複簽文的功夫,人家鄴城往門下藥鋪商會寄去的通知都要到了。

乾不過,此次真是乾不過。那鄴城公子鐵了心要拿個藥王穀的大人情,不計得失的下血本。

隻是,鄴城要他們這坨醫師的人情來做什麼呢?

“師兄為難,是隻為這一件事?”

長樂看辛夷沒有多的話要再說了,其實這事就很簡單,誰送來的藥快用誰的。把人命關天拖到朝堂博弈上,就很糟心。

他們藥王穀說到底還是江湖門派,在危急的時候不需要太考慮這些關口,即便老藥王在世,也不會為難這些。

隻不過,辛夷師兄此刻不能自己拿主意,要征詢她二人的意見罷了。

“不錯,我們沒有彆的選擇了。”

“那就這樣辦吧,辛夷師兄。你早些回去休息。”

她還罕見的補充了一句,“這裡有我們。”

將辛夷感動得眼眶都微潤了。

“嗐……”楊藥師長歎一口氣,“我是心疼你們那師父,以後夾在兩派之間,會很難辦的。”

長樂已經要轉身準備往回處走了,她聽到這兒,停下腳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三人影子拉得長,都有些落寞。

錦錦這隻小雪腓貂叫了一聲。

“咦,它是煙嗓。”

楊藥師從剛開始,就很想摸這隻萌態可掬的雪腓貂,見長樂一直沒有要讓他親近的意思,也不好直接上手。

此時錦錦叫這一聲,十分難聽,倒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這麼可愛的小貂兒,竟然是煙嗓,哈!烏——”

“這貂兒真是可愛,好像聽懂了我們笑話它的煙嗓,不肯再叫了。哈!烏——”

楊藥師一直學著它叫,又短又圓如杵的五根手指情不自禁往它那裡摸了過去。

長樂側身,在錦錦的利爪馬上要撓上師叔的手之前,避開了。

“小氣。”

師叔隻當她不肯讓他摸。

辛夷也不知該不該說,糾結時,長樂自己說了出來:“她爪子有毒。”

楊藥師立刻就將手收了回去,再也不長這心思。

長樂無奈,將錦錦又拿出來,親自看著。

告彆了辛夷師兄,剛好剩長樂與師叔往舊廟一路回去,長樂覺得這是個好時機,便故意放慢了腳步。

似是無心,似是輕描淡寫,似是輕輕一提。

“師叔,你說,若是那無相陵還在,是不是今日便不用托付那鄴城了?”

“那還用說,當然是。”

“可惜它不在了……”長樂緩緩說道。

“那倒也不可惜。”

“師叔……你……”

燈影下,長樂回過頭,見師叔停在原地,他竟然,竟然在掏耳屎!

她覺得自己也算是遇到一大克星了,這藥王穀中同門,曆來隻有被她氣得半死的。

她懷揣一心惡毒,空有一腔冷戾,對這混不吝的師叔無計可施。

楊藥師的手指比較粗,掏不到耳朵,側著頭在那月光下,用小拇指和耳洞較勁,半晌後,可能搞定了,對著路邊草叢一彈,又假裝沒人看見似的,將手往衣裳背後一揩。

他跳起來追趕長樂,“雖然我討厭那無相陵的老頭,卻不得不說句公道話,若用他種出的藥材,一株入藥,能比現今多熬出三碗。”

“那無相陵為何不接著種下去?那討厭的老頭,他,太令人討厭,所以死了嗎?”

長樂喉嚨發乾。

她當然知道無相陵為何不接著種下去。

可是她不得不承認,她不想聽見,師叔萬一說,那老頭死了,死老頭,他死了。

她戶口上的親人,真的不多了。

楊藥師掰著方才掏過耳屎的手指頭仔細算了算,確信道:“他比我也就大幾歲,我都沒死,想來是不會死的。畢竟——”

“畢竟好人不長命,壞種活千年。將來我死了,他肯定都死不了。”

“您不知道他死沒死?”

“我不知道。隻聽說,二十多年前,無相陵就不種花草了,這老頭的兒子,氣走了這老頭,改了無相陵的名,一家又被滅門。”

長樂此刻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慘白,但沒有人會看見,她就像在說彆人家的事情。

那麼千刀難刮的疼,讓她用非常輕描淡寫的語氣問了出來:

“為何,會被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