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廟·奶媽(1 / 1)

“也扔了?佛像,也扔了?”

在場的人實在難以置信,季臨淵轉過身,冷眸厲聲。

“這是地藏王菩薩。”

連賀蘭澈亦是不解,是不是……有些過了?

他勸道:“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三白佛言: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我記得,地藏王菩薩象征慈悲、救度與智慧。長樂,你莫要參罪了……”

不錯,破除一切苦難,開啟解脫之路,化百千萬億身,渡百千萬億人。

當年,卻不渡她。

手中金錫震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

當年,不曾照它弟子,也不曾照她。

爹爹不是沒有為她跪過,拜過,求過。

可結果怎樣呢?

她能活著從蟲穀出來,卻無時無刻不覺得仍身處地獄。

她不想把那些死去亡魂的功勞,歸結在法相之上。

“你們若是信奉,那搬回鄴城吧。”

長樂甩袖,撚指運功,不裝了,蓮步輕點,一招“輕雲縱”,悠悠然騰空,如一片被清風扶起的羽毛。

眨眼間,已穩穩落在高台之上,背對眾人,衣擺還在輕晃,似乎訴說著方才那如夢如幻的一刹。

她就靜靜地站在高台上,站在那尊殘佛的身邊,挪過他的半根殘缺法杖。

“道家有一言,‘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持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你們說,菩薩這裡也可適用嗎?”

“你瘋了,快下來。”季臨淵嗬斥她。

“長樂,快下來。”

賀蘭澈自少時,隨四叔五姑,為供養人整修敦煌佛龕,雖無信仰佛,卻也猶為敬仰。

她不肯。

“我家祖師爺,故去的先藥王,當年下決心從醫科門革除巫祝,隻因有人執迷不誤,藥不肯吃,卻選擇燒香磕頭,從而死去眾多。”

“如今,我又要在這裡開義診,用場地,分文不取,你說,是他救度眾生,還是我救度眾生?”

她的影,比殘佛的影小出十分,在照壁前投映得身姿修長。

“不是這麼說的,長樂,快下來!”

他是真心怕她被“開罪”,雖不知具體會怎樣,但他不想。

賀蘭澈手腳並用往高台而去,也用上了輕功,卻是他家學所傳的“幻形引路”,投擲袖中傀儡到高台上扒穩欄杆,再由銀絲牽引助力,一躍而去。

他拉住她的手腕,卻見她還是不肯走,他便替她向菩薩告罪,隻覺那佛眼瞋目。

“先搬走啊——”

賀蘭澈此時是真焦急了,嚴聲指揮精禦衛。

精禦衛是來也不是,不來也不是,心道你們祖宗奶奶個腿兒,打個工是真不容易!

少主人讓他們聽長樂醫師的,長樂此時說扔了,賀蘭公子說搬走留下,那聽誰的。

眼神投去他們那季長公子處,隻見他還是一副深思持重的模樣,劍眉微蹙,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的目光緊緊鎖著高台上的長樂,仰視著她,她一頭烏發簡單束起,一襲青衣飄動,倔強亦是不肯退縮。

“它已經在這裡多年,承載著諸多意義,怎能說扔就扔。“

“懶得和你們廢話,明日,我要設診此處,就在這高台上,我還是那句,你們若是信奉,搬回鄴城。”

她不對勁,從進入這廟就不對勁得很。

平時的隱忍疲倦,與世無爭,在這暗夜化成狠戾囂張,寸步不讓。

賀蘭澈重新打量這舊廟周身,都想點一場火,燒一把艾,將長樂周身熏一熏,她是不是沾到什麼臟東西了。

他有些看不懂她,突然覺得,若是辛夷師兄在就好了……

她平時這麼瘋的時候,辛夷師兄能勸得動嗎?

再這樣下去,她有種要點一把火將此處燒乾淨的氣勢。

到底為何,她到底為何呢?

“呃……要不……我有個提議,各位大人,我們將這佛像挪到河邊,先等一等,將屋子清掃出來,明天再爭?”

又困又累又迷茫的精禦衛其中之一,頂著壓力開口。

也有介於“搬走但不扔”的方法嘛!

一二三,上手就是乾。精禦衛永不糾結,認真乾活就是了,也不怕被菩薩開罪,反正天塌下來也是先報應發號的那幾位。

他們將麻繩束在腰上,齊心使勁,心中念叨著:可不管我們的事呀,菩薩。

*

此時,兩道街外的義診堂,辛夷師兄醒得很早,隱隱打了個噴嚏,看著天光,還有一個時辰天明,不著急,那再睡一個時辰,睡足了才有精神開啟第二天的首席大師兄日常。

重新入夢之間,迷迷糊糊覺得,師妹不會自己在舊廟惹事吧?又會惹到季公子嗎……嗯,應該不會的,就算要擦屁股,也得等明天,嘿嘿!再睡一個時辰。

等雞叫時,楊藥師“砰”地一聲推開辛夷房門,大聲吆喝道:“否否否,小夷子,莫要再睡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一夜之間,門外全是小乞丐!”

辛夷骨碌一下坐起,“都是來看痘疫的?”

“那倒不是。”

楊藥師自己倒了一杯辛夷臥房桌上的舊水,抿了一口,“比這還糟糕,他們說自己是輕症的,重症的還聚集在城門外呢,要咱們去抬。”

“去還是不去?這也是義診的範圍?”

辛夷來不及回答他,忙穿鞋,臉都來不及淨,一陣風似的刮了出去。

今日義診堂不得已,掛了停診的牌子,一夜變天是常事,但沒有這種變法吧!

昨天還悄無聲息,一切向好,今天大部隊說來就來了,還是帶傳染的。

這事州府不能不管,按理來說也不該是義診堂全管,至少鶴州要派醫署令過來負責一半,還要調大部分民兵來負責乾雜活,維護治安才行。

他親自去辦這事,則將安撫門外求醫患者的工作交給了蕪華師妹。

等著那邊烏青眼圈的季臨淵帶著累了一夜的精禦衛回來報信:“舊廟通了,所有看痘疹的人全部過去。”

楊師叔則先一步帶著眾弟子,先找了三四輛板車,將昨日那幾個少數的“類天花”患者送了過去。他一路上還有些懊惱,昨日見來看痘疹的人不多,自己拖了一早上才跟大家說,想來有點輕視……

略到中午一些,也不知辛夷怎麼跟州府交涉的,聽說又吵又鬨又威脅,總之是要到人了,害怕疫病擴散導致烏紗帽不保的大老爺們開始忙活,終於將義診堂往舊廟沿路的商鋪都暫時管製起來。

這幾日隻作義診堂往舊廟送人的通道,隻許進,不許出。

兩條街被嚴封起來,醒目封條大榜一拉,把賀蘭澈高興壞了。

他還在舊廟裡!方才大哥帶隊回去時,他不想留長樂一個人,死乞白賴找了借口,打算下午再回去。

這下不用回去了。

派來臨時接應的鶴州武候衛,在舊廟門口問楊藥師和長樂,預計這事兒多少日能善了?

楊藥師心裡盤算著:藥材充足的情況下,沒有新增患者的情況下,十日差不多。

正要開口,卻聽長樂道:“七日。”

我勒個乖乖!

“十五日!先算十五日。大人,她不懂事,才從穀裡出來的,聽我的。”

他將長樂推進廟內,嘀咕道:“哎呀,小長樂,我的小師侄女,先不說鄴城那邊保證要給的藥材能不能送到,光是藥王穀調動的,從鄰近州縣送過來就要三日,這日數你不可以亂報。”

長樂原本聽說了,突然騰空出現一大批小乞丐,估摸著將他們全部收在舊廟,搭的棚子住密集些,用現有的藥材熬一鍋湯,再一口氣下自己那些作弊的紅粉粉……才報的七日。

既然師叔之前有已經沿用過有效果的診方,那倒是不妨直接用他的方子,省得麻煩了。

晨間,天亮起來時,舊廟變得乾淨整潔,她又恢複成這樣疲憊而無神的常態。

差不多中午,諸事齊畢,辛夷師兄帶著清出來的新患者——走路的小乞丐和躺在板車上的小乞丐,往舊廟趕去。

一進廟門,幾乎所有醫師都忙得飛起。

楊師叔嘴裡不停地嘟囔著:“否否否,早知我就不該來湊這個熱鬨,本想清閒幾日,這下可好,全搭進去咯。”

雖說嘴上這般抱怨著,那腳步卻緊緊跟著,一刻也沒落下,仿佛生怕掉隊了一般。

廟內是輕症的“類天花患者”,舊廟後院則安置著重症。

眼前的景象著實令人揪心。

隻見小乞丐們橫七豎八地蜷縮在各自的床上,一個個麵色蒼白如紙,臉上、身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有的紅疹甚至已經開始滲出血絲,看著格外可怖。

那些較為年幼的,虛弱得連呻吟的力氣都快沒了,隻是偶爾發出幾聲微弱的氣聲,像一盞搖搖欲墜的燈燭,隨時都會熄滅。

楊藥師心急如焚,和長樂一唱一和,長樂在有條不紊地指揮:“王師兄,你負責燒水,給他們清理身體。”

楊藥師和道:“記得動作要輕些,莫要弄疼了孩子們。”

長樂這邊道:“李師姐,你帶著人準備熬製湯藥,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藥方。”

楊藥師則和道:“千萬仔細著,每一味藥材的分量都得精準把控,可不能出一點兒差錯。”

“趙師弟,你去附近找些乾淨的布和棉被。”

楊藥師跟腳吩咐,“給孩子們保暖,他們現在身子虛,禁不起一絲寒意呀。”

眾人聽了,齊聲應下,旋即迅速行動起來。

等長樂去前院忙活去了,楊藥師又負責照管後院幾個病情較重的小乞丐。

他看著麵前瘦骨嶙峋的孩子,往日那嬉皮笑臉的模樣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認真與關切。

輕輕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幫孩子們擦拭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珠,那汗珠彙聚成流,沿著臉頰滑落,打濕了臟兮兮的衣領。

楊師叔一邊擦,一邊輕聲安慰道:“彆怕彆怕,有我們在呢,你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爺爺我可是藥王穀來的,厲害著呢。”

長樂這邊則一刻不停地穿梭在小乞丐們中間,仔細檢查每個人的病情。

她先是輕輕翻開一個孩子的眼皮查看,那原本靈動的眼眸此刻滿是渾濁與疲憊,還透著對病痛的深深恐懼。

長樂眉頭微微皺起,又細細查看舌苔,隻見舌苔厚膩發黃,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異味。

正忙著,一個小乞丐伸出手,拉住了長樂的手,那小手瘦得皮包骨頭,還微微顫抖著,眼裡滿是恐懼,聲音微弱地問道:“奶媽,我是不是要死了?”

長樂雖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卻一怔,問道:“你方才,叫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