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陰陽信(1 / 1)

“我,是我。”賀蘭澈插嘴道,又立刻反應過來,“不對,我是第二回才陪二哥來的。第一回,是大哥陪的麼?不對……”

季臨安斜斜窩在病榻之上,再對賀蘭澈搖搖頭,不知他意圖。

“誰陪他來的,也影響神醫診治麼。”

這邊季臨淵又嗆一次長樂,一副盛氣淩人的姿態,嗆完了還是補充道,“托彆人都不放心,那一次是萬蒼、萬乾兩親衛,我父王身邊最得力之人,一同隨行江禦醫來的。”

“哦?鄴城到藥王穀,恐怕行官路轉水路,再轉山路,一馬車拖了病人,再快也要走上半月吧。鄴城主竟然不來,你也不來,隻叫親衛陪著來?”

這問題似乎是問到了點子上,賀蘭澈適時閉嘴,季臨安也在思量,季臨淵則警惕道:“此間事涉及我鄴城機要,不方便告訴你。”

長樂亦冷冷道:“二公子的病陷入膠局,多問些便多一分醫治的希望,醫者不忌國彆,一視同仁是藥王穀準則,但若是顧忌不願說,我盲下藥方便是。”

長樂隻當季臨淵在為昨日被推下水之事耿耿於懷,才多番嗆自己。

最終,季臨淵才說道:“那一整年臨安都重病臥床,鄴城中的政事處於停滯,父王也累病了,精氣神都極差,也差點臥床。我臨時擔任,忙得不可開交。誰都來不了,合理麼?”

重病一年,隨從陪同往藥王穀首次問診,診治三月有餘,複歸。

長樂再記一行。

“第三回病發呢。”

這病公子咳了又咳,咳彎了腰,整頓半天才直起身子,自己說:

“第三回……就太多了,已經記不清,從藥王穀回去後,這病時好時壞,又過了三四年,多回咳血,總之再去藥王穀,就是六年前阿澈陪我去的,那次遇到你了,你也在。”

她還有點印象,季臨安與賀蘭澈第二次來藥王穀看診時,藥王被這棘手的貴公子中毒誤診案纏住,每天眼一睜就是思考怎麼把他病治好。

她又剛接觸學醫,晚上整日背醫學典籍,辨認藥材,白日要跟著師姐們采藥、製藥。

正逢穀中同門從關心憐憫她,到非常不待見她,因此沒人和她一組,她就撿著時間去午睡。

本來也輪不到她這種初級的醫師來負責季臨安這種棘手的病患,奈何藥王生怕她落後於人,硬是親自帶在身邊,和辛夷師兄一起打下手。

長樂記錄得飛快,卻問得很細,一直問到今年初。

新拿出的這本冊子又記過了三頁,她得出結論:

季臨安這身體總在以為要康複的時候,得意忘形去劇烈運動一番,立馬又犯咯血昏厥,昏厥前必有腹痛。

總之,發作得沒有規律,出乎意料,卻每回症狀都相似。

鄴城那邊私下裡也擔憂是被下毒,因害怕是晉宮所為,鄴城主將二兒子身邊的禦衛幾乎隔年換一批,如流水般叢叢而過,卻也不影響他該發病就發病。

看過的一百位醫師裡麵至少九十位說是弱症,那便就當弱症來算。

這麼一複推,季臨安的病情已被她完全上手,他已經病了十幾年,拖到今天都沒死,這些人是真的儘力了!

長樂還是按方才和辛夷定好的新藥方為準,行雲流水般新寫一貼,辛夷親自帶去藥房準備,定下來後又要親自傳信給藥王確認,才敢真的用。

長樂手腳麻利,拿起瓶瓶罐罐針針盒盒,一句廢話也沒有的往季臨淵那邊去。

此刻需要再掀開這位長公子的衣襟看看傷口,就算過完了——真正過完了白費的一天。

季臨淵不知從何時開始陰沉著臉,手中拿著的信封已經展開。被眾人察覺到後,他回過神來:“前日,給父王的家書,今日收到回複了。”

在場所有人都暗驚,這鴿子有些快啊。前日才寄出的,今日就能收到?

賀蘭澈算道:“這鴿子線性直飛,將咱們要快馬七天的路程縮成一晚。它一定是昨日晨間便到王上手中,那王上昨晚或今晨寄出,咱們這會兒才能收到。好鴿子,真是好鴿子。”

“王兄,信中說了什麼?”

眼下似乎不是最該關注鴿子的時候,季臨安問道。

長樂一邊聽他們閒話,一邊挎下季臨淵那件鶴金交領貼身中衣,他肩頭的膿瘍沒太受到昨日淤泥的影響——幸好他昨日騷包的大鵝外套隔水效果不錯。

傷口已不再發紅,在迅速結痂的階段,痛感不會太強烈。再等七日這些結痂脫落,傷應該就好得差不多了。

隻是周圍還有一些水泡要挑破,已經比上回少太多。最好再紮四處經絡,幫助淤血散開,會好得更快。隻是會有些疼。

長樂反正也沒有痛覺,當然隻會幫病人們挑選好得快的法子。

照舊是手起針落,像戳木頭似的。

把季臨淵疼得緊咬牙關,他此時不爽,非常不爽,借著清創,將手中軟宣紙信一揚,扔到賀蘭澈腳邊。

“你來念給臨安聽吧。”

賀蘭澈抖開長信,略微清嗓,或許寫信之人是威嚴口吻,但經他那輕潤的少年嗓音念出,顯得溫柔無比:

“臨淵啟:來書覽悉,既於鶴州與臨安共療,誠善,歸期勿急。城近日無甚要務。吾憂臨安向來體弱,務當悉心照拂,莫若居處相近,便於隨時察之。其出門所備衣物,恐難周全,卿可視情為之添置。飲水切記溫服,飯後可伴徐行,天朗氣清日,宜督其勤加操練。”

“卿等既於藥王門下,吾心稍安,當篤信藥王穀諸醫,不可輕慢。若有所缺,速修書來告,鄴城必全力備之。”

“另有要事相囑,頑女輕裝,已赴鶴州之途。此女私自外出,令吾甚怒。宜速速與其會麵,卿為長兄,需護其周全,回路一同,勿有磕碰。”

這信念完了。

長樂去瞧季臨淵的臉色,便知道他因何不爽。

想起那晚私拆看到的他那封家書。

明明這朵心機黑蓮,大段大段在心中渲染自己受傷之重,就是想要關心。

他得到的回信,父親也大段大段叮囑弟弟的身體,絲毫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城主算是公事繁忙的高貴人物,也會絮絮叨叨記掛小兒子冷了要添衣,要喝溫水,要飯後記得散步。

大兒子這邊則一句帶過,仿佛他受傷了會迅速好起來一樣,還不忘記要求他,身為長兄應該如何。

好一個偏心的父親,長樂心想。

季臨淵的失落一閃而過,轉眼正色道:“雨芙跟著過來了,卻不知她何時出發,何日能到。”

賀蘭澈回道:“我們動身往鶴州來時,她就要和我們一路。隻是被王上禁止了,想來她後麵尋到了機會脫身。”

“既然如此,過幾日應該能到。明日我讓晨風往大道上去接應她。路上都是四麵八方往鶴州求醫的人,她又向來冰雪聰明,至少不會迷路。”

季臨淵最後為這封信下了定論。

他從看到信開始,就蔫蔫的不再嗆人。

赫赫威風的長公子提不起精神,心事重重卻又故作輕鬆。

長樂明白了一些,下手也就對他溫柔了一些。

但也沒有太溫柔,畢竟她太久都沒體會過“肉疼”的滋味。

比如旁人被使勁一掐,會嚎叫出逃,她則隻會覺得被捏了一下,皮肉深層處會產生的“酸麻”、“鈍痛”,早就和她絕交了。

針挑破了他左肩頭最後幾顆泡瘡,又敷上紅彤彤的藥粉,大功告成。

季臨淵硬是忍了下來,不吭一聲。

天色已晚,收拾好診具要走,長樂微微思忖後,說道:“既然你們城主說了,要聽藥王穀的醫囑,我就有一言,季臨安應多多臥床休息,即便天氣好了,也不要讓他過度鍛煉。”

以往在鄴城中養病時,禦醫就再三叮囑了“靜養”,就是攔不住上了年紀的人對開窗和活動的執念。

尤其季氏世代武將出身,發展到今天,確信功夫和文化是立足根本。

所以每次,季臨安略有氣色便被老爹拉著出門活動一番,上次遊獵吐血就是一個好下場。

禦醫是說了也不聽,說了也不改。

如果城主下次來藥王穀,但願能被藥王親自警告。

“放心,我一定陪著兄長靜養。”賀蘭澈替他們應了下來。

他昨日慘遭心上人拒絕,卻又真的被她收下了禮物,很難形容今日的感受,總之是話少了很多,事兒也少了很多。

點上幾盞若隱若現的燈燭,眾人四散。

季臨淵生等著她們的身影都消失在夜幕中,才借口左肩傷口不適,要出去透透風,臨出門前還貼心地幫季臨安掖了掖被角。

他的手心一直捏著那封要小得多的暗信,拐了兩條長廊,打來一碗清水,才將暗信浸入水中,硬折紙片上的墨跡慢慢暈開,重新浮出一些晦澀的符號來。他拎著手中的油燈,一個字一個字的譯著暗語。

三兩行字而已,看完,他今日唯一的希冀也隨那些皰瘡般,徹底被挑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該早就習慣了嗎?

這紙是隨手丟在路邊也不怕,能譯出的人著實不多。

他用滿是劍繭的右手,試著端起那碗水,看看自己能不能端平——果然是端不平的。

既然端不平,索性就連碗也一起揚了它。

父王給他一個月的時間留在鶴州,交給他一個新任務,一個新的要求。

這封複回的家書不用再回信,隻需要過段時間彙報進展,看完總應該有點反應。

於是,季臨淵心中沒說不公平,也沒說苦,隻默默跟自己強調:兒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