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非遺手工達人(1 / 1)

目送賀蘭澈尷尬背影往外失魂落魄離去模樣的,同樣還有季家兩兄弟。

賀蘭澈不忍心嗆的人,他來惡語相向。季臨淵道:“你可能不知道吧,阿澈為了你,真豁得出去。”

“他寧願冒我父王的天威,也要與我王妹拒婚。誰料倒是換來不值得,你也不識好歹。”

長樂這會兒戰鬥力驚人,焉知不是有被吵醒的原因。要知道,彆惹那些有起床氣的人,她們說話是真的不會過腦袋。

“首先,誰逼他退婚了呢。我嗎?”

她繞到他的身邊,雖矮了一個頭,卻凜然執意:

“季長公子,是不是忘了你我之間的身份,所以,你少在這裡多管閒事,想要我心懷愧意,怎麼,你以為你是雄鷹展翅護雞崽子?自作多情。”

“我們阿澈,論家世,論相貌,論人品,哪裡不好?匹配你亦是綽綽有餘。”

“可我無意,隻想早些讓他免除不切實際的臆想。你既然如此憐他愛他,要是怕他受傷害,要不和他締結龍陽,豈不是美事一樁。”

“你,你……”季臨淵氣上心頭,千言萬語都發作不出。

身份?當然是鄴城未來少城主和晉國平衣孤女的身份。

也是跨國求醫的病患與醫師之間的關係。

不過,長樂錯怪了賀蘭澈一點。

他那把木凳子是從荷塘邊拿來的,應該是花泥匠整修荷塘放著以用休息的。

這會兒賀蘭澈低落失神的還回去,很戲劇的踩空了,或是踩滑了,總之他掉進那荷塘中的時候,發出咚一聲動靜。

“阿澈不會水!”季臨安在木輪椅上喊道。

長樂和季臨淵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二人放下鬥嘴立刻便往荷塘邊趕去。長樂要比季臨淵快一步。

眼見賀蘭澈在塘裡還剩一個頭。

長樂身法挪步要更快些,一樣差點滑一跤。

眼見她也要栽了下去!

季臨淵大概永遠都後悔今天。

出於表演一個堂堂正正、威風凜凜的鄴城少城主本分時,不忘記拉了這女子一把。

總之,這位結拜兄弟的意中人沒有掉下去,還險些因慣性摔在他懷裡。

她很快調整重心,最終當然是沒有互相摟上,他那雙熱手卻握過了這塊寒冰的掌心。

然後,她立穩了。

風凝固時間的這幾秒鐘。

眼見她伸出一隻食指,對他嬌邪挑釁一笑,明明一分力度卻十分狠毒。

毫不猶豫戳他受傷的左肩一下,換他毫不留情的被推了下去。

……

這口惡氣出完了。

長樂今天讓高貴如鄴城公子學會一個道理:不要打擾正在休息的人。

當然,長樂是有良心的,那個真正弱不禁風的季臨安還坐在輪椅上,目睹兄弟們的屈辱。

儘管他也參與了這場喧嘩和慍怒,但長樂還是把他的木輪車往遠離荷塘的地方挪了一些,選擇放過他。

荷塘不深,更是淹不過這兩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若非有淤泥沉底一半,攀咬纏摟人的腰,讓腳踩不到實底,應該可以很快爬起來。

賀蘭澈儘管深陷淤淖中,也下意識高高提起那隻長樂限定版的“喜偶”。

反而是季臨淵,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和殘荷爛藕親密接觸,他那身華貴的鵝毛鶴氅,此時更是累贅,將淤泥吸得飽滿,沉重得讓他每走一步都像拖動千斤。

最終還得是他們的大偃師賀蘭澈,從袖中發出機關,數千縷蠶絲擰成的銀線甲鉤,扣住岸邊的殘木樁子,勉強上岸,再去攙扶季臨淵。

這種狼狽的同心協力,應該是他們在加冠之年以前,總之需追溯到好遠的孩提歲月,才能擁有的兄弟情誼了。

晚上。

自大偃師和季長公子分彆沐浴洗淨更衣回來,季臨淵便一直鐵青陰沉著臉,不發一言。

鄴城禦衛們硬著頭皮按吩咐扔了那身大鵝泥衣,很拿不準,今日除了要擬函起訴程不思,還要不要投訴這位長樂醫師。

等了半天沒聽到吩咐,便趕緊告退。

這三人好難得,短暫換上了同樣的衣製,即是藥王穀的病患棉衫。

賀蘭澈清逸,季臨安清雋,季臨淵硬朗。

兩位季公子本來一母同胞,長得隻是大號和中號的區彆,隻是大哥比二哥多了一些英挺。

三人呈三角之勢坐在不同的椅子上,好像卸去平時象征身份的衣製,複歸了手足間的親近。

賀蘭澈打趣道:“這下都病了,按我說,王上也該過來一起坐著,一家人整整齊齊。”

換來兩位哥哥不算嚴厲又略帶嗔怪的眼刀:“謹言慎行。”

卻依然會心一笑,各自想起了小時候共同經曆的趣事。

笑完,賀蘭澈道:“大哥、二哥,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季臨淵沒有那麼生氣了,溫馨往事甚至無比傷懷,轉而暗暗下定決心。

他隻發出悶悶的一聲,“嗯。”聲音由弱轉強,“有我在,定會護你們一世周全。”

辛夷。

上半日平人鬨事,下半日坐班看診,這會兒又打三碗薑湯,替師妹道歉。

他有心理準備,並且出穀前就被藥王預見性的加了薪俸,處理一切那是相當熟稔,還頗有心得。

問題不大。

季長公子的左肩傷口要重新處理,長樂的藥粉疼卻有奇效,還是用這藥;

季二公子早上被施過吊氣針,他的聯診定在明日,還是由辛夷與長樂操刀;

賀蘭澈連打數個噴嚏,如願以償的傷寒了,歸辛夷管。

隻是他拿著木偶幽幽的盯著自己,看起來心病更重,晚一些要進行言語上的開導。

問題更不大了。

他們晚間一起回去,辛夷從庫房中搬來一整個樟木箱裝著的珍寶,擺在長桌上。這些都是他沒忍心說的真相。

今日這一隻複刻她容顏的“喜”傀儡,陪去年前年的“哀”、“怒”站在一起,一隻比一隻精致,似乎象征著這些年從“小偃師”升級成大偃師的工造水平進步。

賀蘭澈與辛夷共同凝望著,比較起來,喜偶人雖然做工優於其它兩隻,但哀怒卻更像長樂。

望了一陣,賀蘭澈道:“確實,我做的傀儡無心,又怎配伴她左右。”

“可惜還差一隻,能組成四個,便是她的喜怒哀樂。”

辛夷問道,“喜與樂不是重複了?有什麼區彆麼?”

“說不同,也相同。喜是發自內心的,樂是外在的好事。一個長期的快樂,一個是瞬間的。”

就像他有喜歡的人,長期彌漫著的是喜;快要見到她了,見到她的那一瞬,就是樂。

辛夷又點評道:“我雖然還是沒分清楚,不過,你刻的"喜"偶模樣,是你自己,卻不是她。”

賀蘭澈似乎悟了,他見的都是長樂淡淡的哀,微微的怒,確實沒見過她的開心和雀躍,內喜外樂,全都沒有。

沉迷愛戀的人總為自己的執著找理由,這會兒他又覺得,這“喜”偶是他根據自己的想象雕刻的,根本不是長樂,所以長樂不喜歡。

賀蘭澈又問道:“那她高興起來,是什麼模樣?”

“我也沒見過。”

“連你都沒見過?這麼多年都沒有?”

辛夷肯定道,“今早上對程不思算一回。定下義診,出穀之前算有一回。再沒有了。要按你說的,這些都不算喜,頂多是個樂,還有可能是刻意裝的。”

辛夷心裡意識到自己多言了,很想撤回。不過賀蘭澈這會兒的心思放在彆處——他又有了新目標,要讓她高興一回。

也不求能有什麼結果姻緣,他能做個讓她開心的人,何嘗不是一種成功呢。

他釋懷許多,搓搓手,和辛夷清點起滿箱禮物來:“既然這些東西她都不要。那麼,這滾燈、泥書、木箱,都可以拿去賣了。”

都是些閨閣女子會喜歡的精巧玩物,尤其是一隻紫檀百寶嵌玉喜鵲官皮箱,分三層設七抽屜,通體描金,金光熠熠。

說是藏品也不為過。

有心的是,箱體內各層都放得滿滿當當,什麼玉石嵌柄隨身鏡,掐金對玉兔臂環,米珠粉葫蘆十八子手串,琉璃葡萄描金花蓋胭脂罐。

這紫檀皮箱打開,辛夷都震驚了,他都沒有發現過裡麵這些,欣賞道:“都是你自己做的嗎?”

“有些是,但有些又是昭天樓的出物,喏,比如底部鏤了公印的這些,應該可以賣不少銀兩。過幾日等我再把剩下的都鏤上公印,便不愁賣了。”

賀蘭澈說的是實話,昭天樓自他太爺爺起,紮根崦嵫山,產業龐大,除了私下幫鄴城排兵布陣、固建房屋水利、奇門甲兵外,其工造技藝專有一樓,已是晉朝的頂尖,皇家禦貢也難求一二件出自樓主親手的寶物。

工造算是太爺爺的起家基業,現在是賀蘭澈的大姑母襲承。晉朝人或許沒聽過賀蘭澈,但一定知道他大姑的外號,“金華娘子”。

因昭天樓共有六棟高樓,外圍五棟以五行之勢分為金木水火土,圍繞中樓。據傳中樓最高,拔地有二百零五尺,僅次於前朝大魏胡太後所建的第一高樓浮屠塔。

不同的是,浮屠塔是佛塔,而昭天樓卻是正兒八經住人的,其中精妙不可言。

以後再讓賀蘭澈自己來說吧,這裡咱們先跳過。

總之賀蘭澈的太爺爺被人稱“天水小魯班”,爺爺又娶了位樓蘭美人奶奶,生得五個兒女,分掌金木水火土,各有一棟樓,各傳一門絕技。

賀蘭澈是水係樓主的唯一兒子,從小卻拜進了二叔的木係偃師門,深得親傳,又有土係小姑教築佛窟壁畫,他會得多又雜。

隻是他們全都失算了,賀蘭澈從小就有大誌向——沉迷拿這些祖傳的非遺手藝造美人的手辦。

“辛夷師兄,請你平日幫我買些好吃的東西給她嘗,逢年節給她換成衣服胭脂。就說是我送的。”

複而又道,“不……還是不要說是我送的。”

辛夷道:“我不乾。”

“也不讓你白乾,這些錢分你一半。”

今天,又有人要給辛夷送錢了。這番話實在是賀蘭澈發自真心,感人肺腑,辛夷恨不能自己嫁給他。

但他是有操守的藥王穀大師兄,覺得再多看一眼這些奇玩珍寶都是對自己此生虔心投身醫門的考驗。

“你一定要幫我,就當作,當作你騙我,假裝是她回信給我的彌補。”

“……”

辛夷不料賀蘭澈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將這害臊真相給說了出來。

之所以十分害臊,歸其根源還是賀蘭澈這人,對“君子行事當光明磊落”的一種崇高追求。大概血液裡遺傳了天水小魯班的工匠精神,他們這些數理工科之人愛推公式,一便一,二便二,一斧子砍下去絕不是歪的。

他堅信君子真心好逑淑女,便不能預留隱瞞和防備,譬如父親追求母親時,爺爺追祖母時,都印證了這一理論的好用性。

坦蕩!真心!誠意!定能俘獲佳人心。

由此他追求長樂也是,幾十封信寄來,被心軟的辛夷挑些一板一眼的藥理常識回過去,結尾哪怕禮貌附贈兩字“勿憂”,都能被他細品腦補出幾分長樂的關懷聲音來。

導致他後期寫來的信箋,更是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家世、職業、收入,全部碾碎了告知。

這也導致了辛夷幾乎對賀蘭澈的一切了如指掌——從他三歲至二十歲加冠,某年某月在哪求學,師從何人,家族住址,幾時搬家,全都一清二楚。

直到今天這個局麵。

辛夷發誓此生再也不摻和他倆的事了,歎口氣道:

“我是醫師,不是販子,你自己收著吧。或許哪天她又收了也未可知。”

長樂就在門外,她將這些話一字不漏聽得真切。他們下午從泥塘裡爬起來後,她又去睡了會,但今天的入眠時間也注定就這樣了。

其實她想起來了一些的喜樂,都是在無相陵的。

比如母親和她一起在早晨賴床。

比如父親允許她養米米鹿。

比如林哥哥一家來信,已在路上。

比如不肯多做酸木瓜魚的周師傅今天捉了尾大肥魚。

比如……

這些喜樂,都屬於白蕪嫿。

長樂不配,長樂隻有恨。

這次,她給自己找了一些理由,比如這三隻極像自己和母親的木偶,若流出去,或許致使更多麻煩。想好了,她才推門進去。

那副又冷又凶的模樣,對賀蘭澈道:“你將所有像我的傀儡都找出來。”

賀蘭澈沒料到她會來,護著那三隻,結結巴巴道:“這,這幾隻不賣。”

“它們我收下了,換你的承諾。”

“你說,我都答應。”賀蘭澈將傀儡儘數放在她眼前。

她每拿來一隻,就說一句話。

“以後你不許再和任何人議論我。”

“也不能和外人提我的雪貂。”

“還有一項,沒想好,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