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灼回頭,金屬門重新關閉,白茫茫一片都被關在門外。
眼前停著一顆扁圓的球,形狀類似飛碟,但沒有上半部分的半圓,更類似一個橫放的橢圓體。
通體光滑的橢圓體緩緩打開,裡麵有兩個座位。
霍憑已經坐了上去,正在麵板上操作,轉頭發現陳灼仍在外麵一動不動,過肩的頭發被風吹起,擋住了她無措的五官。
飛行器是懸停在空中,從通道出來,萬米高空之上,隻有一個不足一米寬的平台,雖然抬腿跨進飛行器的動作輕鬆,但中間確實有一道不算狹窄的空隙,足夠人摔下去粉身碎骨。
連這都不敢,談何以後。
霍憑心裡歎氣,把劍遞出去。
劍鞘的頭對著陳灼,以幫助她作為支撐。但陳灼依然不動,像是在考量這個劍鞘會不會不慎脫離。
霍憑沒辦法,啟動倒計時已經開始,他隻好在艙口的邊緣蹲下,手臂伸出去,儘量用鼓勵的語氣:“抓住我,不會掉下去。”
飛行器發出即將起飛的警告,霍憑手伸得更前,耐心等待。
總算,陳灼把手放進霍憑的掌心,他輕一用力,陳灼便被他拉進了飛行器內部,刹那的懸空,空氣從腳跟流過。
艙門自動閉合,陳灼靠透明的窗沿坐著,外表層通體金屬色,比無縫銜接的球體上突然打開一扇門更神奇的是,裡麵居然可以透視外部,好特殊的材料。
“這都怕,還打聽羅刻。”霍憑坐在隔壁的位置,冷不丁開口。
窗外是翻湧的雲海,陳灼看新鮮看了一會,外麵風景不變,雲朵高高低低,背景是晴藍。
她剛才不是在害怕,而是從複活以後,重新見到真實的世界,內心一刹那湧現強烈的不真實感。地球撲麵而來的熟悉,令她惘然。回憶中,那段生命短暫而空虛,也不知現在這情況,是算她新生還是續命。
從記憶裡逃出來,陳灼隻能繼續找霍憑的茬:“你剛才說的,哥本哈根派是什麼?”
霍憑起初沉默不答,但想到陳灼現在畢竟也算無垠之境的一份子,霍憑作為她的引路人,以及接下來不知能為期多久的隊友,說明情況也是必要的。
“哥本哈根派是人本主義,相信個人意誌的強大,主張靠人類智慧和去改變生活。我們學院則是神意論,信奉天命,等待受高者的拯救。”
霍憑提到的受高者,是他們信奉的天命。而他們信奉的另一位無境之主,讓陳灼去告訴本就不相信受高者存在的羅刻,受高者不存在。
“這是什麼邏輯?”陳灼暗忖。
隻是提到受高者三個字,霍憑的神情都格外嚴肅。直背端肩,正襟危坐,右手觸著他的劍,像是在感受信仰的溫度。
陳灼對兩派都沒什麼興趣,尊重個人觀念嘛。雖然聽起來,哥本哈根派的主張更具進步思想,但奮鬥是很累的,陳灼充分理解霍憑他們求神保佑的心態。
霍憑像是知道陳灼在想什麼,嗤笑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事在人為,聽起來很正麵?愚昧。”
陳灼第一次見人搞封建迷信,反過來罵自食其力的人愚昧,正想著要不要反駁幾句,霍憑手指伸前,輕點了幾下操控盤,飛行器在幾乎感受不到失重的情況下,快速下落。
“難道這麼高科技的飛行器,也是神賜的?”陳灼感歎道。窗外的雲層越來越薄,逐漸出現乾淨的天空,空中降低了高度。
陳灼來自舊文明,說這種話,霍憑並不意外。他劃開了飛行器的上層,金屬殼分離,上半部分如花瓣綻開又翻轉,眨眼間,橢球體的結構變成了一艘飛在空中的船。
“如果人力已到極限呢?”
陳灼感受到室外的輕風,這個新地球,這個無垠之境,空氣中的氧量配比變高,即使身處半空,每一次吸氣依然純淨,如清泉流經,全身都舒展開來。
然而飛行器側轉方向,向東行駛幾分鐘後。
空氣變得鹹濕厚重,堵住鼻腔,錮緊胸腔。隻幾秒鐘,肺部就如同乾涸的風箱,拚命吸氣,卻隻得到無窮的壓力與寒冷。
飛行器重新回到中間,陳灼扶著座位靠背,嗆了半天,即使呼吸逐漸通暢起來,也仍然能感受到方才濃厚的鹹腥。
“咳,咳,你帶我去海上乾什麼?為什麼你們這的海,味道這麼重,像在聞一條死了半個月的鯨魚屍體,明明離海麵挺遠啊!”陳灼咳得眼角都是淚,喝了一口霍憑遞過來的水,他臉色不變,倒顯得是陳灼多矯情。
“好點了嗎?”霍憑關心似的。
陳灼剛勉強點一下頭,他操控著飛行器又向西行進。
熱浪如火,滾滾襲來。
陳灼全身仿佛浸入濃稠的漿液,吸入的每一口空氣都像沙礫刮過,不,那根本不能算是空氣,是流動的沙塵,隻需要一點時間,便可以完全堵住陳灼的呼氣管道。
陳灼試圖喝涼水緩解,嘴剛張開一點,熱氣如刀鋒,瞬間要撕開她的喉嚨。
飛行器返回安全區,停了五分鐘,陳灼卻仿佛還困在剛才沙漠上的五秒鐘。窒息與煎熬,臉上層層冒出的,更像是劫後餘生的冷汗,畢竟在那樣的高溫下,人體的散熱功能基本失效。
“好點了嗎?”霍憑又關心。
陳灼對這句話有點應激了,抬起手去阻止霍憑又抬向操控麵板的手臂,把他的手腕牢牢抓在手心,不許他再造孽。
陳灼每嗆一下,都覺得痛得失聲了,連簡單的吞咽都做不到。
霍憑歎口氣,輕聲不知是對陳灼說還是他自己:“還覺得人力可為嗎?”
等陳灼重新回神,飛行器已經合上,窗外又是藍天如洗,白雲相映。
“哦對了,你喝的這瓶水就是羅刻公司生產的,一瓶五百新幣。”霍憑確認了一下陳灼的狀態,指著她攥在手裡如救命稻草的水瓶,
“以防你不會彙率換算,這個飛行器售價五千。”
“陳灼,技術算什麼,資源都沒了。”
霍憑言辭平穩,出口的話卻讓人震動。
陳灼沉默,最後問:“你為什麼,帶我去這種極端的地方?”
“極端嗎?這裡隻有兩種氣候。無垠之境,一半沙漠,一半深海。”
陳灼一怔:“那現在的這個地界是哪裡?”
“人類最後的棲息地。”
霍憑麵無表情,低頭打量陳灼仍緊抓著他的手,皮膚白皙細嫩。水土養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她來自曾經的地球,那個隻存在於影像,生機勃勃美如幻境的地球。
陳灼不太自在,連忙收回手,目光轉向那個精密的儀表盤上。
“陳灼,忘了問你,你選擇住海上還是沙漠?”霍憑問陳灼這種問題,等同問陳灼想要怎麼死。
她磕磕巴巴地回:“不能住這個中間嗎?”
霍憑真心實意:“人口飽和了,怎麼可以都住中間。不過你彆擔心,海上沙漠都建了居住艙,不會像剛才那麼難受的。”
但也不會多舒服。
陳灼膝上還放著那瓶幾口就喝空了的五百塊的水,心想自己人生地不熟,來這裡可能買水的錢都賺不到,乾脆自暴自棄:“那要麼海上吧,我乾皮,沙漠不太合適。”
人能喝海水嗎?化學課怎麼教的來著,蒸餾一下。
霍憑終於打算原諒剛才陳灼的立場錯誤,隻是說話陰陽怪氣:“算了吧,你連領諭都沒有,隻能做賤民。”
“喂——”陳灼沒惹,“你們什麼階級製度,也太勢利了吧,我怎麼就賤民了?”
霍憑輕飄飄一眼像在看傻子,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你住中間這個雨雪艦,雨雪艦的居民,艦民。”
陳灼白眼來不及翻,飛行器停下來。她懷疑霍憑每次都算好了時間,不給陳灼反擊的機會。
飛行器的艙門打開,陳灼見到了她記事以來,最輝煌美麗的建築。
大門精雕細琢,工整敞開,內部的穹頂高聳入雲,隻彎垂下來的拱形兩端隱約能看清幾分壁畫。
空曠恢弘,沒有任何立柱,放眼望去開闊浩渺。
牆上的點綴似乎是銀河係摘來的星,頂側的拚花玻璃窗折射出萬花筒光,藍色與米色交替鋪陳,如天地交織,一片神聖與和諧。
一個端莊的女人在兩色交接之際,發髻高雅,發頂佩戴金色簪飾。連肩裙潔白如雪,修身,絲綢披風從肩部延伸而下,直直拖到身後兩米,反射出瑩潤的微光。
女神威儀自立,任時光輕悄流過。
“海拉院長。”
霍憑解下佩劍,橫於胸前,微微垂首,傳遞出無限的忠誠與崇敬。
“霍憑。”海拉院長的聲音透出威嚴與肅穆,她接著轉頭望向霍憑身邊呆呆站著的陳灼,嘴角輕抬,如同笑容,“歡迎你,陳灼。”
“這是哪裡?”陳灼的問題翻來覆去沒有新意。
“是你的家。”海拉院長娓娓道來,親切感如溫和春水,包裹著陳灼,讓她恍覺,這片陰陽兩半的土地,這個高級氣派的建築,真的散發出家的氣息。
臉上肌肉走向標準的弧度,海拉院長保持這個笑容,道:“祝你度過美好的一個月。”
餘音還在繞梁,陳灼眼一下未眨,海拉院長憑空消失在麵前。
“嗯???”陳灼晃晃腦袋,原地踱了一圈,最後不情願地求助旁邊又在抱劍肅立的霍憑,“人呢?海拉院長會不會就是你們找的受高者?”
霍憑已經對陳灼的少見多怪免疫了,他用劍推了一下陳灼,示意她繼續往前走,邊給她解釋:“海拉院長的領諭是破空,可以任意穿梭空間。她不是受高者,但她是雨雪艦的最高長官。”
“哇,你們真客氣,最高長官來迎接我啊。”這裡連空氣都沁人心脾,陳灼跟著走,忍不住被四周的環境吸引,轉頭張望。
“陳姥姥。”
陳灼豎起拳頭警告:“你們這還能看紅樓夢?”
霍憑“嗯”一聲:“說了,我們是完成型文明。知識麵當然也是無限大於你。”
“真厲害,真厲害。”陳灼初來乍到,不得不屈服於當地惡勢力,“那你現在帶我去哪?”“
霍憑揮手按在半空,原本的空氣突然變成了一道隱形門,機械聲響起:“驗證通過,歡迎來到學院。”
“你先在這裡待一個月,好好享受吧,到時我會再來接你。”霍憑的表情有幾分意味不明的溫情。
送陳灼到學院,讓他回憶起自己曾在這裡度過的歲月,良師摯友,安閒自在,眨眼已無痕。
陳灼一頭霧水:“在這裡一個月乾什麼?”
“學習。你會了解無垠之境的運行體係,掌握這裡生活的基本法,練習使用並強化你的專屬領諭,哦忘了,你沒有領諭…”霍憑手指托著下巴思考,“不知道學院現在風氣怎麼樣,未受領諭的學生,又是個文盲,是安排去掃廁所,還是挖泥巴呢?”
霍憑不愧擁有“劍道”,連指方向也要用五正劍,陳灼還震驚於雨雪艦學院霸淩的傳聞中,後背已經被他用劍一送,踉蹌跌進了學院門裡。
同行一路,霍憑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在兩人即將分彆之際。
他站在空氣門的外側,向她揮手,口型說:“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