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夜路手記 踽行囈語人 2741 字 2個月前

——罪犯個人成長自述報告

一般寫文章,我都會以王小波的名言開頭,所以在自述前,我還是要說,王小波在《白銀時代》中寫道:“藝術的真諦是叵測。”我喜歡這句話,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認為我的人生作為一門藝術,同樣是叵測的。

二零零五年三月六日十八點,恰逢驚蟄,嬰兒尖銳的啼哭與昆蟲沙沙作響的揮翅聲,共同融入那個乍寒初暖的時節,至於和諧與否,目前尚未有定論。我一向自詡自己是放養長大的,野蠻生長,無拘無束。但這並不是我主觀上的選擇,或者換句話說,無可奈何,迫不得已。剛滿一歲,大多數同齡人路都走不穩的年紀,我就被送去了幼兒園。姥姥告訴我,她給我帶著水杯,送我到幼兒園過一個小時再把我接回來。與此同時,我頻繁地換了好幾個幼兒園,原因無他,不過是母親認為幼兒園的阿姨照料不好我。我始終不理解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怕照料不好我為什麼不親自照料呢?其實答案倒是顯而易見,母親太忙了。母親忙這個事實不僅僅我知道,我身邊的人,包括我的家人同學和老師,他們似乎都對此深信不疑。幼兒園開始,我就不在家裡吃飯了,小學一年級至五年級,我在托管吃了整整五年的午餐,直到六年級繼續上了半年托管後,某一天某一刻,我厭倦了單調而乏味的托管生活,對於機械地按照劃分的時間進行集體活動感到厭惡。於是我開始騎自行車回家吃飯,儘管吃的大多是家旁邊的快餐,我終究還是有了一點點選擇權。

說到這裡,似乎不難發現在我童年成長過程中,父親的形象是缺失的。在我的家庭教育中,父親始終是一個隱形的角色。儘管母親很忙,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對我無所保留的質樸而真摯的愛。考試成績好的時候,是母親欣慰地誇獎我,做錯事的時候,是母親嚴厲地管教我,父親往往作為母親的陪襯出現,他的麵目是模糊的。母親與傳統意義上女性的角色是有差異的,她要強乾練,從小就向我灌輸女性要靠自己的觀念。由此,我認為父親是懦弱的,他雖老實厚道但胸無大誌,絲毫沒有積極進取的意識,典型的小市民思想,缺乏內驅力。父親角色的缺失對於我的心理塑造起著極為關鍵的一環,譬如我的擇偶觀傾向於年長者,再譬如我渴望被管著被教育。

對此心理理性分析,我認為是在我價值觀尚未完善的童年,我被過早地賦予了自由的權力,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點,沒有人教給我如何使用自由。自由絕不是在托管班裡和彆的小朋友打架,隻是因為對方嘲笑我家長會是舅舅來開的。也絕不是出言頂撞關愛我的老師,用冷漠的麵具拒絕彆人的善意。絕不是任性嬌氣,從來沒有堅持過一個愛好,無論是舞蹈跆拳道圍棋還是古箏,往往都是無疾而終。在道德原則和禮儀禮節方麵,母親對我有著嚴格的教育,因此在親戚麵前,我努力扮演著乖乖女的形象,很多人都誇過我文靜有教養,殊不知我徹頭徹尾就是一個大逆不道的反叛者。

我是個說謊家,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我承認,我不具備誠實這一美德。我歌頌謊言,讚美謊言,謊言給一切觸目驚心的現實蓋上了帷幕,從而使得斷井頹垣枯枝敗草搖身一變,看吧,這欣欣向榮的世界,這歡聲笑語的人間。我懷疑一切,無時無刻都在質疑,真實與虛假的邊界早已模棱兩可,那些冠冕堂皇的演說家們重複著空洞的允諾,衣冠楚楚的專業人士煞有介事地佯裝思考,不過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罷了。荒誕的時代給了謊言肆虐的機會,無人不在謊言的汪洋中勤勤懇懇地劃著楫,喊著令人發笑的口號而不自覺。不幸抑或幸運地是,我隻不過是最普通無奇的一個騙子。

人們總說,童年從起點處塑造了一個人,我對此不屑一顧。於我而言,童年是一台單向的電話機,電話鈴聲響起,無休無止的嘈雜。稚嫩的我太矮小,夠不到電話機;如今的我太孤單,拿不起電話機。

就讓它響著罷,作為我生命的背景音樂,訴諸我不為人知的所有。角落裡,縫隙間,我清楚地知道,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

我常常祈求命運的眷顧,卻往往感慨命運的不公。王小波說,命運如同奔放的野馬,私以為命運如同一頭倔驢,往往要到撞了南牆之際才死心。

遇到陳冬青,是我生命中第二個轉折點,他寫得一手好字,不是簡單的行楷,捺勾得特彆長,稍露鋒芒又不帶著些圓滑世故。他時常詩性大發,騎著摩托帶我兜風的時候總大喊著詩句,有點幼稚。我厚厚的日記本至今以他的名字作為首頁,我翻遍了他的社交媒體,把他發布過的寥寥數條內容熟記於心,甚至還加上了他朋友的好友。對他的關注程度,可謂前無古人,大概率也將後無來者。

我一直認為,往事隻有在回憶時才被賦予意義,過往的點點滴滴總作為短暫的夢境現身,於那些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因為這個緣故,我時時刻刻珍惜著和陳冬青相處的點點滴滴。長大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八歲很短,十八歲很短,但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都那樣的漫長難捱。倘若能夠回到八歲那年,十八歲的我大概會蹲下來,把那個總是做錯事情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攬入懷中,認真地告訴她:“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對嘛,其實我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是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呢?

儘管我始終對自己持否定態度,然而我畢竟並非不知好歹之徒。我不會抱怨我的家人,他們給了我恣意生長的機會,我感激我的良師益友們,往往是因為他們,我才每每在歧途之邊緣勒馬,儘管最後依然無濟於事。失敗的苦楚使我不屈,成功的喜悅使我振奮,很多事碰壁了,很多人弄掰了,都是經曆,都是成長。恰恰如韓江所言,“不管怎樣,我都無法否認兩個生命的相遇,以及放手後各走各的路。”

是否有朝一日,我已變作一副空殼,正是由於心不知所向,我才真正具備闡釋一切的能力。我已變作無聊的大人,愚鈍而不自知。我想我應該也能學會自以為是,也能對年輕人的、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指指點點、大放厥詞,哪怕顛三倒四,哪怕不知所雲,因為我是空殼,我的心不知所向,也絕無歸路。

然而終究不過是一廂情願,滿目瘡痍,滿紙荒唐罷。然而終究逃不出世俗的邊邊框框,繼續義無反顧地做個懦夫,膽大妄為地小心翼翼,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沒有人會知道明天究竟是什麼樣子,因而明天得以成為明天。過往的二十餘年,我漸漸成為堅定的悲觀主義者。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與其一次次的失望,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我想我要堅定地走下去,就是我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不管道德意義上是否得體,不管法律意義上是否正當,我隻是去做了,哪怕無功而返。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