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夜路手記 踽行囈語人 2957 字 2個月前

死亡對於我,如同久不相逢的老友。年幼的我不知曉死亡的意義,總試圖去理解那份沉重,長大的我才察覺,或許是我一直走錯了路,死亡本沒有任何意義,真正的承受者絕不是死者,而是活著的人。所謂意義雲雲,乃是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千絲萬縷的聯係。有些聯係以血脈為紐帶,有些聯係卻出現的沒有由頭。講來奇怪,往往對於死亡,人們的感知異常遲鈍,總要經過一段索然無味的日子,才會在看到某件東西,在又經曆了多少有些相似的事情時,扭頭看身邊發現空無一人,原本那裡該有位置填充的,如此人們才會恍然大悟般拍拍腦袋:哦,這家夥真的不在了啊。

第一次認識死亡,是奶奶去世。那時我上六年級,馬上要麵臨小升初考試。實際上奶奶的病已經拖了好些時日,所以當我發現父母連續好幾天不在家,而來給我送飯的親戚眼神又飄忽不定時,我便明白了奶奶約摸已經離世的事實。小升初考試完完全全結束那天,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麵色凝重,似在醞釀著什麼。他還沒開口,又怎會知道我早已洞悉。我盯著那一張一合的黑洞,佯裝驚訝,捂住了臉龐,旋即恰如其分地扮演著悲痛的孫女的角色,抽泣著接過老師遞來的紙巾,從指尖的縫隙窺見,他正滿臉同情與憐惜。人們總是對於事不關己的事情包有自然的善意,哪怕這樣的善意僅僅起到虛偽的裝飾作用,用以掩蓋深入骨髓的冷漠。他們管這叫做體麵。

第二次認識死亡,是和方謬一起。那時我們剛剛認識一個月,我正在圖書館做誌願,媽媽突然火急火燎地打來了電話,我一手按下接聽鍵,另一隻手擺著陳列得毫無次序的書籍,焦頭爛額,不耐煩地喂喂兩聲。

“在忙嗎?”

她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情感,

我敷衍地應了兩聲。

“買機票回家吧,你爺爺走了。”

時至今日,我依然想不明白當時出於什麼心理為什麼那樣做。我幻想自己是電視劇裡運籌帷幄的女強人,理智冷靜地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話,什麼正在做誌願抽不出身,什麼如果回去機票價格不合適,什麼不想做不負責任的人把同伴拋棄到一旁雲雲。等我說完之後,才發覺電話早已被掛斷。

我還是像個機器人一樣,被設定好程序,有條不紊地排序著書籍,一股腦的取下一排排書,按照上麵的編碼一本一本重新擺上去。風平浪靜,似乎那個電話從來不存在一般。我拚儘全力使自己忙碌起來,倘若我忙起來,就感知不到任何情緒,換言之,我試圖戒掉情緒。

午飯時間,方謬興衝衝地提著我最愛吃的那家蓋碼飯外賣來找我。我們相對而坐,我機械地小口小口咀嚼,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吃飯。

南方的秋天不比北方清爽,悶熱的空氣擁擠在圖書館狹小的休息室裡,空調在我來之前就早已失修,略帶滄桑的風扇吱呀吱呀轉著,他穿著黑色短袖,胸前被汗水浸濕了好大一片。透過他的黑色鏡框,我看到他的眸子是棕色的,暖洋洋的棕色。

“方謬,我爺爺去世了。”我突然開口。

世界上最富有戲劇性的變化濃縮在方謬的臉上,所有的喜悅所有的愜意一掃而空,與之而來的是焦急與隱約的嚴厲。剛剛眸子間我所貪戀的暖意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讓人心安的鎮靜。他一把拎起我,拽著我就往地鐵站跑,在地鐵上他訂了最近一次航班的機票,爭分奪秒地估算著時間,我們一路狂奔,成功在停止檢票前的最後時限趕上了飛機。

登機前,我來不及抱他,隻是深深地望了方謬一眼。他站在候機廳長長的走廊一端,隔著人群與我遙遙相望,衝我揮著手,甚至擠出慘然的笑容。而我隻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僅此而已。

鄉下的夜一如既往的寂靜,我默默跪在蒲團上,才堪堪發覺死亡不是時間的終點,更沒有走出了時間,而是時間的裡程碑。墳墓如同小小山丘一樣兀兀地竦立在時間之河旁,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以及不可避免地,隨之而來的另一個時代的開端。一直以來我總在說生命不要太長,當死亡沒有來臨時,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人生無大事,哪怕是生死亦非大事。然而那時那刻,孝帶正挽在我的小腿上,耳邊充斥著奇異怪誕的哀樂,渾濁的空氣湧動著煙味與火爐氣,難以接受,我竟然還活著,活在現實中。終於終於,在最後的最後,我的錯誤早就鑄就,我的罪孽無法挽回,幼稚與愚蠢在那具水晶棺前遁形,我的偽裝潰不成軍。

那晚,方謬陪我到了淩晨五點。他發來消息道:

“死是什麼?是和生相對的,也是統一的。一個人,當心臟停止跳動,當大腦不再思考,我們可以說這個人的身體大概是死了;當葬禮召開的時候,大家哀嚎痛哭,抬棺下葬,我們可以說這個人在社會生活中不複存在。但這個人的傳奇就此結束了嗎?不,遠不如此。逝者的思想還在,被他的思想浸潤過、影響過的還大有人在,並不斷影響下一代人,與他朝夕相處過,亦或是一麵之交的也大有人在,隻要我們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還帶有他的影子,還能繼承他的遺誌繼續前進,我們就不能說這個人死掉了,相反的,時間不止,精神的高度和敏銳不能替代身體機能的客觀衰退,我們要慶幸有生有死,他累了,他需要有新血液來接班,我們能夠接過他的遺誌,繼承他的思想和精神,□□的衰老和死亡又如何?我們常講,活在心中,就是這個道理。”

他往往要比我成熟得多。

那時我怎麼也沒想到,那個拉著我旁若無人般跑在地鐵站的男人,那個深夜思忖如何安慰我的少年,竟使我第三次認識死亡。

方謬離去得太突然,心臟病發作,還沒到搶救室就已然沒有了呼吸。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實驗室苦惱於總是差一點點的數據,是他的室友給我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室友不由分說地吼叫著,催我趕緊去省醫一趟。混亂如那時,我著實訝異於我竟沒有做出高峰期打車那樣的蠢事,我借了朋友的自行車,連闖了四個紅燈,無視身後司機的鳴笛與怒罵,越過車水馬龍,奔向地鐵站,去接受其實早已注定的結局。

擠在人滿為患的地鐵上,我卻心生前所未有的孤獨之感。從物理意義上來看,我被裹挾在人群中,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孤獨。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再擁有他了,我將踽踽獨行。

“下一站,省醫院,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在車門口處等候,避免……”

意料之中,我沒有下車。

方謬就像當年被掛斷的那個電話一樣,無時無刻縈繞在我的心頭,盤旋在我的腦海裡。我知道,他不會指責我,寬容大度如他,早已原諒我的膽怯與懦弱,容許我一遍又一遍的逃避。然而無數次深夜中驚醒,我害怕的不是他的失望,我是怕那抹帶著暖意的棕色,我怕他仍舊對我滿懷希冀。

或許就像他的父母和朋友說的那樣吧,我無情無義,我配不上他。想來這的的確確是事實,我承認,無從辯駁的事實。從這點上來說,我並非不知好歹之徒。

一個時代結束了,以此為原點,標誌著另一個時代的開端。我祈求著無謂的祈求,在夢中與他無數次重逢。他的寬宥,是我身上背負的最沉重的十字架。我們的結局,是無解的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