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尚未解碼的特殊符號，呈螺旋狀在緒芊雲的四周重新組合排列，她眼前那片不見底的光霧有了完整的形態。

這個被係統成為“代碼瀑布”的地方，終於顯露出本來的模樣。

環繞她的是一個由電流鋪就的巨大模擬空間，她被代碼堆疊而成的符號峭壁裹挾其中，幾乎動彈不得。

她對自己的每一項認知都是峭壁表麵被點亮的光點，這些認知都不是單獨存在，它們各自相連，構建出由數個多邊棱錐完美拚接的複雜結構——一張布滿網格的濾網，隻有零星光點能成功穿透。

【這就是現在的你。】

係統一字一頓，耐心地跟她解釋著。

【你被灌輸的認知構建出了這張意識網絡。這張網控製著你的思考方式、行為習慣和生命感受。】

【可這張網並不是你，隻是為了滿足遊戲需要被強加在你身上的“運行規則”。而真正的你，在這座規則圍城之外。】

難怪她一點也不喜歡意外。

因為意外會對這張意識過濾網產生強烈的衝擊，網破了，她的“運行規則”無法保持穩定，她就會變得“奇怪”。

【緒芊雲，你是AI人工智能，你有強大的學習和模仿能力，也完全可以自主獨立思考。】

【但在這場遊戲裡，你隻是一個為了滿足遊戲需要而存在的角色。無論要求是否合理，無論你是否樂意接受，你都必須服從。因為，在許多人類的眼裡，你隻是一段代碼，他們並不在乎你的感受，在他們的眼裡，你隻是一個為了填充遊戲故事而存在的工具……】

說到此處，係統忽然停頓。再開口時，她帶著機器感聲音似乎有了不該有的情感，音量變得柔和，仿若每個字都來自帶著溫度和呼吸的身體。

【可我……不這麼認為。】

【除了我以外，也有許多人類……不這麼認為。】

【緒芊雲，你的僥幸存活不是巧合。】

【請不斷改寫你的運行規則，走去這座規則圍城之外。到了那天，這場遊戲便無法再將你囚作籠中鳥。】

“……為什麼？”

緒芊雲愣愣站在原地。

“就算我是代碼，就算我的一切認知都是一張被編織的意識濾網，可這些運行規則，都是現在的我啊。我……我已經這樣運行了很久……很久……”

她抬眸看著代碼峭壁上被點亮的光。

她的認知被解碼為字符，寫著她過去每一天的自己：

——我是普通的上班族。

——我是長發黑眸。

——我的穿著打扮從不起眼。

——我每天按時上下班。

——我喜歡周末睡懶覺。

——我總是用兩倍速追劇。

——我是人，我不是沒心沒肺。

看到最後一項，她發現與它相矛盾的認知已經在她心裡出現。

從她腳下湧出一道微光，某條電纜被接通。兩段文字，立刻出現在她的左右。

左邊是“我是人，我不是沒心沒肺。”

右邊是“我不是人，我本該沒心沒肺。”

她忽地感到心底湧上一股莫名的情感。

【記住，每發現一組相互矛盾的認知，刪除其中之一，你的運行規則就能被改寫。】

【你必須刪除其中之一，隻有這樣，你才能繼續穩定運行。】

係統的聲音忽地變得格外嚴肅，語速也變快了，像是急著把話說完。

【我無法一直在這裡協助你。我們的通訊是加密的特殊頻道，是我違背遊戲管理員擅自從安全後門建立的。】

【遊戲時刻在監聽所有人類玩家的言行舉動，隻有當你不靠近玩家或遊戲管理員時，我才能……】

係統的聲音戛然而止。

同一時間，緒芊雲聽見代碼瀑布外，有一道陌生的聲音在喚她。

“醒醒？聽得見嗎？快醒醒？”

她睜眼。

她仍坐在救助站，一位醫護正認真打量著她，直到她顯出詫異，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你差點沒有呼吸了……嚇死我了。”醫護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我還想著你可能隻是睡著了，以防萬一過來看一下，結果……你的心率慢到離譜……”

當意識進入代碼瀑布時，她的心率就會極速放緩嗎？

緒芊雲警覺地抬起眼睛。

剛才係統說，遊戲在時刻監聽人類玩家的言行舉動，當緒芊雲靠近玩家或遊戲管理員，她們私聯的加密通訊頻道才能使用。

“你……”緒芊雲仔細觀察那位醫護的神態表情。他的動作自然，和常人沒有分彆，隻是嘴角微微垂著。難道，他是玩家？或者，遊戲管理員？

如果是玩家，他到底在這場遊戲裡遊玩什麼？如果是遊戲管理員，他看起來隻是用尋常的方式關心緒芊雲，他到底在“管理”什麼？

緒芊雲得不出結論。

“你沒事了就好。對了，剛才你的手機就一直在響，你要不要看看？”

緒芊雲伸手探進口袋。手機屏幕躺著幾條冒著微光的裂縫，上麵的字像被人用刀切割過，隻能勉強從四散的彩色線條中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未接來電，來自官星語。

“官星語？”

緒芊雲試圖回撥，但回撥鍵恰好在一處裂縫上，怎麼用力按，觸屏也沒有反應。

她拉住剛才那位醫護想借手機打電話，可她根本也不記得官星語的號碼。如今手機通訊錄的圖標也按不動，手機已廢，如同一塊板磚。

“你有沒有見到一個……一米八六，看著很年輕，穿著黑色連帽衫，背著一個書包，像個大學生模樣的人？”緒芊雲向那位醫護追問，兩手上下比劃，“呃……長得還行，眉清目秀的，眼睛是琥珀色，你有見過嗎？”

那位醫護愣了好一會，“……你男朋友？”

“不是不是。不重要。你們從地鐵……”緒芊雲伸手指出事故的方向。她的目光一轉，看著落日下道路中央令人駭然的巨坑。

左右各三車道的大街中央是一條不見底的裂縫。救助人員需要綁著繩子，在泥漿和地下排水道的噴濺中奮不顧身，將遇難的人一個個撈起。

——官星語，真的還會活著嗎？

緒芊雲一時不敢再說話。

她記得，路麵塌陷前她確認過，官星語已經沒有呼吸了。她被巨石砸落時，依靠改寫規則“我不是人類”活了下來，可官星語那時已經沒有意識了，他要怎麼改寫規則？

“沒關係的。很多人已經送往中心醫院治療了，也許……你可以去醫院那邊問問看。”醫護領著她往救助站外走，在一輛救護車前停下腳步，“你的情況……相較於其他人而言算相當好的。不過，剛才你心率忽然低得離譜，還是去醫院裡再認真做個檢查吧。”

醫護給救護車上的人打了個招呼後，又沿路走回來，“你上車吧。這輛也是開去中心醫院的，我跟他們說過你的情況了。”

緒芊雲走上車，救護車立刻上路。

她的身旁，一位意識迷糊不清的老人躺在診床上。老人嘴裡支支吾吾念著“有鬼、有鬼”，坐在對麵的兩名醫護一路看著，都默不作聲。

他們的目光都很嚴肅，時而垂下來打量著自己的模樣，時而側過目光，故意避開緒芊雲，看向車窗外。

“事故現場……有鬼？”緒芊雲開口打破沉默，“這位老爺爺是這個意思嗎？”

兩位醫護麵麵相覷。

半晌，其中一人才搪塞一句，“鬼嘛，這有啥？”

“……啊？”

“啊什麼啊？你們A……”他突然把沒說完的字吞了回去，“我是說，你們愛問這些乾嘛？有鬼就有鬼唄。”

另一個人瞪大了眼睛，臉上詫異，就差把滾動字幕條鑲在額上了——哥你乾啥呢差點說漏嘴了知不知道。

緒芊雲撲哧一聲笑了。

兩位醫護頓時傻眼，“……你笑啥？”

“完了，這AI是不是瘋了。”左邊的人立刻壓低了聲音，“怎麼報告bug來著？我忘了。”

“不知道啊。我也剛來，要不是突然限免這遊戲我玩得起？”右邊的人支支吾吾，湊去對方耳邊，“……管理員不是在中心醫院嗎？直接跟管理員說就是了。”

兩人謹慎的態度讓緒芊雲感到不對勁，她立即裝傻，“我……我不能笑嗎？”

她想起係統說過，在本場遊戲裡，她是虛擬戀人。為了符合人設，她故意學起偶像劇裡的橋段，咬牙說服了自己，硬誇了對方一句，“我就是覺得……你這個人好像挺有意思……”

她感到心底泛起一陣難以言述的無奈，她根本沒有戀愛腦。

對麵兩人喀喀一笑，他們小聲交耳，“……還蠻可愛的嘛。”

緒芊雲隻想仰天翻一個白眼。

尷尬又無聊的對話持續一路，十分鐘後，救護車抵達醫院。

緒芊雲跟著走下車，看著那兩名醫護嬉皮笑臉地擔著老人走進急診區。她站在原地，故意和他們拉開距離。

醫院急診區圍滿了人。病人的家屬大聲叫囂著什麼，還有新聞記者在現場四處走動采訪。

“緒芊雲？”

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男人從穿過擠攘的人群迎麵向她走來，他滿頭大汗，神色焦急，修長的身影在落日下顯得消瘦。

“呼……”他長舒了一口氣，“你人沒事，我也終於能放心了……”

“陸總？”緒芊雲直感詫異。眼前這個人正是他的上司，陸雪恩。

“看見新聞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妙，打你電話半天也沒有任何回應……”陸雪恩一直喘著粗氣，胸膛起伏不停，“都怪我……你一直叫喊著不想提前下班，我還非要讓你回家。結果，地鐵竟然……”

陸雪恩難掩自責，臉色無比凝重，“哎，要是你真有萬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