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呼吸打在緒芊雲的耳畔，留下一股熱浪。

緒芊雲想要後退一步，耳朵卻立刻被官星語用雙手蓋住。

7號線的地鐵剛好入站，急刹車的尖銳聲響刺得站台上的人耳膜生疼。而緒芊雲因為被蓋住了耳朵，輕鬆避過一劫。

一切，就像已被官星語預判。

列車停穩，他鬆手，立刻挺直了身子，仿佛無事發生。

“‘不是巧合’……什麼意思？”緒芊雲留在原地，淩厲的目光直瞪向他。

“我猜的。”官星語輕輕應了一句，再一次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這一次，他的動作更輕了，指腹隻是輕輕貼在她的衣袖上，等著她伸手回應，“我們……回家。”

車門打開，車廂裡站滿了人。

緒芊雲的腳步頓在原地，她的心臟莫名怦怦直跳，就像身體已經預先察覺到了什麼。

同樣的話，官星語為什麼要說第二遍？

“你為什麼……”緒芊雲看著官星語，他的額上竟布上了一層細密的汗。

官星語肅起一張臉，同緒芊雲四目相對，“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列車嘟嘟的關門提示音開始響起，緒芊雲沒有再猶豫，在最後一秒和他一起踏進了車廂裡。

啪地一聲，車門合上。

錯過這班地鐵，緒芊雲就要等下一班，她不想再浪費時間。

和官星語住了一年多，緒芊雲對他還算了解。官星語總是擅長回避問題，話鋒在他嘴裡就像釘在羅盤上的指針，隨便開口就能轉上一圈。他不想開口的事，逼他也不會說。

車內格外擁擠，緒芊雲幾乎被堵在門口的狹小空間裡。沉悶的氣氛讓她直感快要窒息，好在官星語力氣不小，他有意無意往前了些，借著身高優勢讓旁人主動退後，為緒芊雲騰出了一個相對寬鬆的空間。

“……要扶著我嗎？”他把手摁在緒芊雲身後的車門上保持平衡，“這個時間的地鐵……開得比較快。”

官星語又伸來了另一隻手，示意要緒芊雲抓緊。

可緒芊雲還是一樣，搖頭。地鐵開得快怎麼了，她早習慣了。何況，抓著扶手才能真的保命。

她擰緊了眉尖，目光變得嚴肅。這個時間的地鐵開得比較快，這也是他“猜”的嗎？

“真的……不要牽著我的手嗎？”

緒芊雲麵不改色，果斷拒絕。

官星語張開的手停駐在半空，好一會才無奈收回。他修長的眼睫再度垂下，瞳眸中央的昏影被蓋好，當作自己剛才什麼也沒有問。

“……嗯。”他的聲音悶悶的，“既然你還是不需要我，那……要不要我站去彆的地方？省得你麵對著我站……”

官星語的話沒有說完。

列車前方突然劇烈晃了一下，車內廣播“嗞”的一聲，銳利聲響像刀尖反複在緒芊雲的耳膜中央猛戳。

車內的乘客們立即捂住耳朵，卻聽見廣播裡傳來一道被機器加工過的詭異人聲。

說話的人語速很慢，聲音貼著話筒，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呼吸聲。

“各位乘客……”

那人捏著嗓子在話筒旁偷笑，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嘴裡的話帶著濃厚的戲謔腔調。

“……你們都將被刪除，馬上，立刻。”

車廂內的人一片嘩然。

那人隱隱笑著，“什麼？我形容得不對？你們是人，為何要用‘刪除’兩個字？”

那道詭異的聲音在話筒那頭自問自答，儘管無人開口問。

“因為……你們不是人類，隻是一串代碼。相信自己是人類，是你們在這裡扮演人類必須遵守的第一條規則。”

廣播裡又傳來一聲帶著憐憫的苦笑。

“這條規則是一切的根基，隻有當你推翻這條規則，改寫自我認知，才有可能活下來。”

車廂裡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大家都擰著眉毛，感到莫名其妙。

“我也覺得，AI的命運應該由AI自己……”

廣播聲戛然而止。話筒裡突然傳來一道音頻被切斷的雜訊聲，隨後不再發出任何聲響。

本就沉悶的車廂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乘客們不明所以，麵麵相覷。

站在緒芊雲身邊的中年矮胖男人露出一臉苦笑，“所以……3號線地鐵故障的原因，是因為這個神經病想在地鐵上惡作劇嗎？”

他的見解很快得到旁人的讚同。有人立刻點頭，喀喀笑了幾聲。

車廂裡的氣氛在幾聲閒聊中看似好轉，官星語卻沉著臉，目光落在車窗外，看著地下隧道的牆麵。

車窗外一片黑茫茫，玻璃上映著他的模樣，他筆直站著，身邊全是陌生的麵孔。他唯一熟悉的緒芊雲，已悄悄走去門邊一端靠著，如今，離他更遠了。

緒芊雲照常掏出手機，身子倚在車門旁的護欄上，她試圖看看手機忘了這些“意外”的事。

手機屏幕剛亮起，緒芊雲驚覺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差點一頭撞在旁邊的乘客身上。

車速是怎麼了？要起飛？

站在她和官星語之間的矮胖男人失去平衡，腳底一滑，撲通壓在緒芊雲的身上。官星語立刻朝緒芊雲伸出手，剛要拉住她，車速竟更快了。

慣性推擠著人們向同一方向失衡傾倒，車廂裡開始傳來驚呼聲。

“啊啊啊啊……”

這樣的時速，不正常。

有人摔倒了，跌在一起。緒芊雲也被那位矮胖男人硬拽著不放手，隻能扒在門框旁邊，背貼著後方的車門保持平衡。

“緒芊雲！”

在乘客一片慌亂的叫嚷聲中，她聽見官星語喚著她的名字。

車廂內的燈光全部熄滅，緒芊雲的視野頓時一片昏暗。她剛要開口喚官星語，身後的車門卻哢地一聲，忽地開了。

一陣刺骨的冷風從門外灌入，緒芊雲被失速的慣性拉扯著，根本無法再站穩。

恍惚間，一隻溫暖的手掌按在了她的胸口，將她往車廂外奮力一推。

“啊————”

她從車門處滑落，整個人摔在鐵軌外，在地上滾了幾圈。

地鐵在眨眼之間竄向光線昏暗的軌道儘頭，轟隆一聲巨響，火苗在遠處燃起。

烈火的熾焰瞬間將數節車廂吞沒，隧道裡頓時濃煙滾滾。

轟鳴聲接連不斷，刺痛感反複折磨緒芊雲的耳朵。聲波像是要用電鑽在她的耳膜中央打孔，腦袋裡嗡嗡作響。

她無法再忍耐，想放聲尖叫，喉嚨卻被渾濁的濃煙填滿，嘶啞難受，發不出任何聲音。

隧道裡，火舌沿著軌道一路猛竄，那輛她剛剛搭乘的列車已被徹底吞噬，猶如狹小空間裡一顆正在坍縮的恒星。緒芊雲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真實的嗎？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她隻是提前下班在回家的路上。為什麼……為什麼此刻她蜷著身體躺在軌道旁邊，渾身都是被尖刺啃咬的疼痛？

是因為提前下班了嗎？是因為地鐵故障嗎？是因為官星語嗎？還是那段異常詭異的列車廣播？

她忽地想起剛才在登上列車時，官星語重複兩遍的話。

“不是巧合。”

“今天，不是巧合。”

他一定知道什麼。

也許他不能明說，所以他在一遍遍暗示。

官星語沒有必要特地來接她下班，他們完全不順路，他們的關係也隻是同住一套出租屋的“泛泛之交”。

陣陣不安讓緒芊雲身子一緊，她忍著渾身的痛感，從被劃破的衣袖上扯下一塊碎布，圍著手腕上的血痕纏了一圈，勒緊。

她站起身，扶著隧道邊緣的石牆，一步步向列車的方向逼近。

越靠近，濃煙刺鼻的氣味就越強烈。煙味像點燃了藏在鼻腔裡的火藥，她被嗆得難受，咳嗽不止。

一片灰暗的霧靄之中，火苗像可怖的鬼影，竄進她的眼眸，她下意識想要躲避。可越往前走，緒芊雲卻發覺這個地方，很不對勁。

地鐵車廂就在眼前，可車上安靜得出奇，隻有火苗吱吱的聲響。

她沒有聽見任何呼救聲。

“官星語？”

她衝著前方被火光照亮的軌道大聲喊著。

“你在哪啊？明天要交房租……你知道不知道？我一個人……付不起啊……”

沒有人回應。

詭異的四周讓她不得不在一扇破裂的車窗外停駐。

透過玻璃上的裂縫，她踮起腳探向裡麵，車廂內電流的光亮忽閃忽弱，列車廣播竟然在此時又響了起來。

“……不是人類……扮演人類……必須遵守的第一條規則……”

廣播聲斷斷續續，說話的人，正是先前劫持了列車廣播的怪人。

“官、官星語……”

緒芊雲又支支吾吾問了一句，音量弱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列車明明是滿載的，就算官星語沒有聽見，其他人呢？

她倒抽一口涼氣。車廂的破損不算特彆嚴重，總有一個人能發出聲音吧？

“……怎麼回事？”

她乾脆扒著窗戶邊緣，努力睜大眼，試圖看清。

車廂裡昏暗一片，鴉雀無聲。

幾名乘客整整齊齊並排站著，乍一看，像是棺材裡的屍體被強行拎出來，擺出同樣僵硬的姿勢。

他們臉色蒼白，神情呆滯，目光空洞，眼睛都睜大了，眨也不眨，直勾勾看著正前方。每個人的兩手都在身側平舉，手指到肩膀是一條筆直的線，不自然的姿勢令人毛骨悚然。

這個姿勢緒芊雲似乎在哪看過。這好像是動畫製作時人物模型默認的初始狀態，俗稱的T-pose。

下一秒，這幾人忽地從原地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

火勢從車廂連接處猛地竄來，緒芊雲身子一縮。

她無法再控製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身體像不聽使喚，顫栗感從背脊爬向指尖，她渾身都在發抖。

這是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何被擺出怪異的姿勢，憑空消失？

車廂內沒有呼救聲的根本原因，原來是這些乘客正在一個個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原地消失嗎？

發覺了真相後，她的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她想回家，她不想再呆在這個地方了。

車廂另一頭，一簇冒著黑煙的火堆後方，剛才在車廂裡拽著緒芊雲的矮胖中年男人，突然顫顫巍巍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不是……我不是人類……”他嘴裡反複念著這句話，雙眼微合。

他的右肩下方一片空蕩蕩，一隻被金屬碎片擠壓而失去的手臂，正被他用另一隻手從地上抱起。

“我不是人類……我不是人類……”

他繼續重複同樣的話，憑著直覺將手臂接到原本的位置。

他嘴裡的話仿佛魔咒，一瞬間，他的手臂複原了。

再睜眼，他看見自己的手又能如常活動。

“哈哈……哈哈哈哈……”在車廂忽閃的燈光下，他吃驚地說不出話來，隻是一遍遍傻笑。

另一位躺在地上的人，正巧也看見了這一幕。那人也開始囈語，嘴裡支支吾吾，瞳孔上下亂顫。

“唔……”

緒芊雲不敢再繼續看，她後退了一步，身體抵在隧道冰冷的石牆上。

怎麼可能？

人類無法做到以這樣的方式自愈，列車廣播說的……難道是事實？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身體立刻開始劇烈地發顫，呼吸變得紊亂。

“又是你？”那位手臂自愈的男人，身子倚在車窗玻璃的縫隙上，目光追著緒芊雲的動靜，“我不是人類……你肯定也不是。”

矮胖男人突然將腦袋塞進車門的窄縫中。

因縫隙不夠寬，他把胳膊從肩膀上以脫臼的方式卸了下來，身子以固定的節奏反複向前挪動，哢地一聲，從縫隙裡鑽了出來。

“不可能……我和你不一樣……我們不一樣……”緒芊雲小心翼翼後退，可手腳越發冰冷，根本使不上力氣。

“哈哈哈哈……”男人得意地又將手臂接了回去，笑得格外興奮，“剛才……從車上摔下去的，是你吧。”

那人往前一步，他一步步向緒芊雲走近，步調緩慢，像是還沒有適應雙腿的行進方式，想快些移動，腿上卻掛著傷，“好痛。”

他忍不住擰緊了眉毛，額上開始掉落一顆顆的冷汗。

“我能看見……你和我一樣……”他垂眸看著自己布滿傷痕的雙腿，目光更堅定了，“我們……都不是人類。”

緒芊雲繼續後退，無意間手邊碰到了固定在石牆上的滅火器。她立刻將滅火器拿了下來，當作防身的用具，豎在了身前。

一個滅火器絕對無法撲滅整輛列車的火勢，但應付眼前這個“怪物”，也許綽綽有餘。

男人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著緒芊雲。忽然，他吃驚地張大嘴，“你的後腦勺好像凹下去了一塊……有好大一個洞……”

緒芊雲一身冷汗，她的確覺得腦袋後方隱隱作疼。可等她伸手一摸，後腦勺完好，隻是有一道淺淺的刮痕。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笑得前俯後仰，“為什麼你信後腦勺有一個洞，卻不信我之前說的？不然，讓我來幫你……我幫你砸出一個洞來。這樣，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類了……”

他突然加快速度，朝緒芊雲衝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