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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研究室沒有窗戶,通風卻很好。
頭頂機械呼呼工作的聲響十分細微,她發呆的時候尤其喜歡將注意力傾注在節奏穩定的白噪聲上,借此回避醫師毫無意義的事實陳述。
“血檢報告的情況不算樂觀,比起上次……”
這棟位於中央城郊區的彆墅經過層層警戒,來往通行的名單也簡短,除官方的護衛隊成員外,不過個位數的人員能得到進入許可。
五年,近兩千天,她見過的人臉不超過二十張。
齊霧衣食無憂地被關在這棟該死的彆墅裡,已經有五年。
而霍德華醫師,這位退休多年的業界泰鬥,在基因與信息素的鑽研上頗有建樹的優秀醫師和研究者,被這棟彆墅背後的主人高薪聘請出山,隻為了治療她罕見的基因缺陷症。
手指無意識攥著風衣外套衣角,挺括材質的布料折來折去,浮出令人痛心的條痕。
這件Z牌的高定不久前剛在時裝秀亮相,設計師大名鼎鼎,脾氣眾所周知的臭。
不知道他們怎麼做到的,齊霧提出要求的隔天這件外套就出現在了自己衣櫃裡。
她微微蹙眉,停下了折磨布料的動作。
霍德華醫師平穩地讀著報告,這是保證她知情權的必要程序——從前齊霧自己提出來的。
繁瑣的、早有預料的數據像緊箍咒一樣乏味地念出來,齊霧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心不在焉地把手揣進外套口袋。
真他媽戲劇性是嗎,皇室把她像個長發公主一樣好吃好喝供在高塔上,滿足些無關痛癢的要求。如果生病就讓聯邦優秀的醫師替她療養,如果無聊就依照齊霧曾經的喜好花大價錢給她送一堆遊戲機、限定衣服限定包——他們可以順應她所有任性的需求,除了自由。
除了最基礎的自由。
原本這棟房子裡的防護措施並沒有那麼森嚴,在皇室眼中即使齊霧家境不錯,但也隻是個普通的聯邦共和國國民罷了,甚至還是身體素質低下的Omega。
然而在她策劃逃脫過無數次之後,增加的監控手段也越來越多,漸漸的,固若金湯到手無寸鐵的她再也提不起逃脫興趣了。
霍德華醫師將手中的報告拍在桌子上,啪嗒一聲。
齊霧從神遊中清醒幾分。
他對她漫不經心的反應習以為常,平靜的表情似乎毫無波瀾,隻在宣告結論前,輕微停頓了一下。
擔任齊霧的醫師已有五年,霍德華從剛來時麵對艱深案例的狂熱姿態,已經過不小的轉變。
這棟彆墅的存在鮮有人知,當初如果不是皇室主動找上門,他或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密辛。
簽訂合同的時候,除了高昂的報酬以外,還必須簽署嚴苛的保密條例,起初被研究的興奮衝昏頭腦沒考慮其中的彎彎繞繞,可後來他見過違反條例的下場——那次一位醫療助手協助齊霧出逃,在成功溜出街道,跑到備好的車前時,趕來的護衛隊將他當場擊斃。
霍德華目睹他天真的學生為心軟付出了代價,才驚覺這個差事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簡單。
但一位患有基因缺陷的Omega能有什麼問題?
前幾年他一直遵循齊霧的意願,試圖尋找不危及生命的方式去遏製對信息素造成的混亂影響,但即使是切除腺體也需要蒙受巨大風險。
霍德華將印著密密麻麻文字的資料推到齊霧麵前,語氣鄭重:“很遺憾,ACF01對你的基因缺陷綜合症無法產生作用。這是我能拿到最前沿的基因類藥物了,至少目前為止,聯邦共和國的醫療水平恐怕並不能緩解你身體內部的衰竭。”
他凝視著她年輕蒼白的臉蛋,不自覺帶了些長輩的憐愛。
齊霧很漂亮,霍德華猶記得彼時初見,對方張揚舞爪的樣子。
神色不耐,語言尖酸,踩著高筒靴氣勢洶洶踏進來,姿態中帶著養尊處優者慣於的驕矜,質問的口吻卻冷靜銳利,像把因為貴重架在牆上當裝飾的名刀。
人們總會被刀鞘上華美的鑽石吸引,從而忘記,有些刀之所以有名,其緣由在於——它的刃鋒上濺過太多人的血了。
之後那一次次逃脫行動不就印證了這句話嗎。
從護衛隊越來越謹慎的態度可以想見,齊霧一定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壓力,才會時時刻刻嚴陣以待。
可惜,現在她還坐在霍德華麵前。
可惜,他好像很久沒見過齊霧昂著頭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了。
霍德華近乎歎息地宣告結論。
“……根據我的預測,你最多還有一年可活。”
他克製地沒有流露出太多不忍,行醫生涯裡生老病死的過程霍德華見過太多,那些痛苦的、不可置信的、驚愕的表情永遠像釘子一樣給予他拷問。
齊霧喃喃:“……你說什麼?”
她像是對他的話沒反應過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突然得知自己無藥可救的病人通常也會如此,因為事實太過沉重,意識條件反射拒絕接受這個結果。
這時候,霍德華總需要做那個打破他們僥幸的惡人。
他殘忍地重複了一遍:“一年之內你的基因缺陷會加大你機體的衰竭。齊霧,很抱歉我對此無能為力。”
口吻確鑿,不留餘地。
齊霧愣住了,飄忽的眼神聚焦起來,定定地注視他,像是在判斷他有沒有說謊。
很快,又接受了這個事實。
凝滯的表情倏忽生動起來:“這可……”
五年間失去自由被監禁在這個房子裡,如今才二十一歲,就得知自己命不久矣。
即使皇室控製她的原因他並不知情,但不管怎樣,這樣對待一個Omega也太過分了。
甚至連他這個醫師也算冷眼旁觀的幫凶。
霍德華想,實在太……
“真讓人驚喜。”
……不幸了。
嗯?
霍德華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錯愕地抬眼。
才發現,齊霧的神色和他想象中的失魂落魄完全不一樣。
她看上去甚至有些——興奮?
仿佛有株火焰在眼眸中騰起,點亮了齊霧的靈魂,嘴角揚起,眉目間的冷倦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舒展開來。
她神采飛揚地微微抬起下巴,不容置疑地直接拽住醫師的手臂,語氣輕快:“我要死了?!”
那種肆意張揚的美麗在齊霧身上再度複蘇,簡直要亮瞎霍德華的眼睛。
他有些慌張地試圖甩開Omega拽住他手臂的手,居然沒掙動。
那些多餘的同情心果然是霍德華自我感動的錯覺。
他總算想起來這五年裡齊霧發生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她確實不再傲慢,尖銳,肆無忌憚。
但同時也變得更不可捉摸,更神經質!
年輕人語調雀躍:“我真的真的真的要死了?這不是你們想借故處理掉我找的借口吧,我終於等到這一天啦?!”
齊霧近在咫尺的雙眼習慣性瞪大,黝黑的瞳仁一動不動鎖定他,猶如某種非人的雕塑,霍德華都能從眼珠裡看見自己小小的倒影。
這就有點驚悚了。
他一激靈,猛地站起來,想要擺脫她:“對,你肯定活不過明年秋天!”
抓著他的齊霧顯然不打算鬆手,也跟著起身。
動作間,一個黑色的小物件不小心從她外套口袋裡掉出來。
它發出細微的清脆響聲,順著滾向霍德華的腳尖。
他震驚地低下頭。
這是他定製的鋼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齊霧順走了。
護衛隊裡對危險物品的管理相當嚴苛,杜絕了她直接接觸很多東西的可能。
做工優良的金屬筆尖折射出冷光。
霍德華很快意識到:幾秒前,齊霧藏著一個露出筆尖的鋼筆坐在他麵前,沒人知道這個神經質的Omega原本計劃做些什麼。
總不能是她對這支鋼筆一見鐘情,要拐回去培養感情吧。
尷尬的沉默中。
醫師動作倉皇地按下了牆上的按鈕。
“嗡!”
警示鈴震耳欲聾。
門外待命的親衛隊一窩蜂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