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八月,今年柏山市較往年更熱一些。
太陽輻射使得柏油地麵迅速升溫,靠近地表的空氣因受熱膨脹密度降低而上升,上層冷空氣下降,出現溫度梯度,當陽光通過較大溫度梯度時會發生多次折射,產生物體扭曲形變的視覺效果,我們稱之為“熱浪”。但這不會作用於實體,真正能使岑祈商麵容扭曲的,是從眼前這扇防盜門內彌散開的腐臭氣息。
先前來的同事已經把現場封起來了,警戒線一直從單元大門拉到三零一死者家,單元樓下空地上圍滿了看熱鬨的小區住戶。
徐洋從屋裡勘驗完出來,一把拽下口罩,扒在門框上乾噦不止,白淨的臉漲得通紅。他抬頭看了眼正在穿鞋套的岑祈商,在嘔吐繁忙之餘嘴裡還分出來了二十秒空隙來告訴岑祈商裡麵是何等地凶險之地。
“真的…商商,你聽我的…嘔…你真得做好心理準備嘔…”然後吐完迅速把口罩戴了回去。
岑祈商還沒接話,正在努力平複表情,倒是一旁的秦礪鋒嗤笑一聲:“出息,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秦礪鋒約莫四十上下,理著板寸,下頜微方。他剛出屋裡出來,站在門口取下口罩扇風。
三伏天太難受,一大隊人馬擠在狹窄的舊居民樓樓道裡,呼吸快把口罩浸透,汗濕的碎發全粘在脖頸上,岑祈商扯散頭發,用小指把貼在後頸的濡濕發絲全勾起來,重新挽了個利落的丸子頭盤在腦後,撐開了一次性帽子正往上戴。
秦礪鋒勘驗完後臉色較平時明顯更嚴肅了,“味道大,你自己注意。”岑祈商點點頭,旁邊緩過一口氣來的徐洋立刻賤兮兮地湊上來:“到底是刑偵支隊隊長,摘了口罩說話仍然麵不改色,小弟佩服佩服。”
岑祈商看著徐洋被秦礪鋒敲了一記爆栗,略帶笑意的聲音從厚厚的無紡布下麵透出來:“放心吧秦隊,我戴著口罩呢。”隔著口罩隻看見一雙彎彎杏眼。
岑祈商今年六月剛從刑事偵查學院畢業,在校成績優異,筆試成績領先,體測夠拚命,秦礪鋒還記得在麵試上提的幾個專業問題,岑祈商都答得滴水不漏,一路暢通進入柏山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雖然進入支隊的兩月中也不時接觸現場,但到底經驗尚淺,況且現在還是自己的重點培養對象,他總要多關心一些。
秦礪鋒正想再叮囑兩句,二樓拐角處探出來半個腦袋。
“秦隊!雙橋街道派出所那邊說和最近報的失蹤人口對上了!”
"好,我這就過去。"秦礪鋒收回視線,對岑祈商微微一頷首:“那成,你這邊結束了直接回隊裡。雙橋派出所那邊他跟我去......走了。”伸手拽過徐洋的後衣領子,拎著一塊兒下樓去了。
看著秦礪鋒和徐洋消失在樓梯間,岑祈商戴好手套,轉身踏進三零一。
撲麵而來的惡臭刺激著她的腦神經。
徐洋我信你了,這是真臭啊。
岑祈商把口罩再往上拉了拉,然後才開始平緩而小口地呼吸。
進門正對著木製玄關,玄關後麵就是客廳,緊挨著玄關擺放著布藝沙發,女屍頭朝向窗戶一側橫躺在沙發上,左手手臂從沙發上垂下,手邊地麵上有一把蒲扇,周圍地麵散落著大片蠅類蛹殼。
這個姿勢,倒像是在躺在沙發上扇風歇涼、不小心睡著以後手裡的扇子滑落到地上一樣自然。岑祈商繼續向裡麵走,到窗戶邊,窗戶都敞開著,岑祈商探出頭去,觀察樓下的情況。
再回過頭來看屍體狀況,死者頭麵部已白骨化,剩下一些黑色腐肉粘連在顱骨上,上下頜骨有部分暴露。軀乾大部分皮膚呈灰黑色,雙手、雙足表皮已成手套、襪套狀,並已有部分脫落。
岑祈商銳利的眼神繼續掃視著屋內的其他地方。客廳內側角落擺放著一台風扇,電線繞了幾圈掛在底座上,沒有插電。沙發前的茶幾上,擺著一把鑰匙。
再往臥室走,一眼望過去,陳設簡單、整潔,家具不多。岑祈商打開衣櫃,裡麵空空蕩蕩掛著三兩件男裝,卻是長袖和毛衣,多的衣架隨手扔疊在衣櫃裡邊,再往下看,底下一層櫃子塞著疊得整齊的棉被和枕頭,再看床上,沒有被子、枕頭,床單整潔無褶皺。這間臥室近段時間應該沒人居住。
再到另外一間臥室,臥室內東西更少,連床單都沒鋪,床頭櫃、衣櫃、包裹床墊的塑料膜上都落了薄薄一層灰,顯然長時間處於空閒狀態。
建業花園小區這片是老城區了,灰撲撲的舊居民樓,每層樓外立麵的水泥花格窗連同其上的蜘蛛網是上個世紀的遺產。過了午後最熱的時刻,太陽高度角慢慢低了下去,從花格窗透進來的陽光晃得人眼花。
岑祺商走出三零一,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取下口罩和帽子,下樓梯時一束陽光正好直射在眼眶上,強烈的不適感使得眼淚一下漫出來,舉起手想揉揉眼,但橡膠手套還沒取下,於是隻能扶在牆上緩一下,使勁眨眼緩解不適。淚眼朦朧之中,她恍惚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黑色西服在一群看熱鬨的街坊鄰居中格外突出。
……突兀的人影。
怎麼會有人在這個天穿西服站在太陽底下。她正想細看,再睜開眼,人卻不見了,隻看得光束下飄揚的浮塵和微微的光暈。
岑祈商眯了眯眼,徑直往樓下走去。
過了一會兒,法醫抬著裹屍袋也下了樓,議論紛紛的人群“嗡”地一聲爆發出一陣轟鳴,終於有人捂著鼻子快步離開,密集的人群這才漸漸鬆散了。
岑祈商下樓掃視了一圈局裡的車,在太陽底下暴曬兩個多鐘頭,更彆說聊勝於無的老化製冷功能,現在上車無疑是把罐頭放進微波爐,於是索性先找了棵樹下站著扇風,等著叫收隊了再上車。
岑祈商盯著綽綽樹影出神。
“您好。”耳邊突然響起一道女聲,岑祈商慢慢轉過頭,是一張五官平和、妝容淡雅的臉,看見祈商側首,露出職業的笑。
“抱歉打擾您,看您剛剛從上麵下來,是警察同誌吧?敢問您貴姓?”小區門房內掛著的溫度計中的紅色細線直逼刻度37,她卻穿著成套通勤套裝,精致的妝容卻不見暈開的痕跡。
又來一個。
岑祈商目光越過她的臉畔,看向十步外馬路邊上的一輛黑色商務車,在一排市局的公務用車中非常醒目,顯然眼前這位乾練的職業女性一分鐘前剛從這輛車上下來。岑祈商猜測趙小姐的外套表麵大概還帶著車內二十度冷氣的餘溫,她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原地待命的豪車因製冷係統運作而發出的微微嗡鳴。
“......”
“您先擦擦汗......”趙捷訕笑一聲,遞上一張紙巾,“是這樣的,我是康寧藥業副總裁宗知遠先生的助理,我叫趙捷,您可以叫我趙助。我們集團總公司這邊近一個月來已經有兩位員工失蹤了,驚動了高層,其中一位失蹤員工的家庭住址留的是建業花園小區,所以今天宗總過來看看,真沒想到碰上這樣的事。”
岑祈商幾乎斷定,剛剛在樓上看見的西裝男就在那輛黑色豪車上,應該就是趙小姐口中的副總裁。
......奇怪的兩個人。
“不好意思趙小姐,我不能向無關人員透露案件情況。”岑祈商說話時順便附帶了一個聊表歉意的微笑,她的臉頰出了一層薄汗,卻因此顯得皮膚更加透亮,頰上因口罩而悶出的紅暈還未完全消散,淡淡的血色反而平添兩分生氣。
趙捷餘光瞥見樓上下來的警察都差不多上車了,她其實也無意真的探聽案情,於是迅速抽出名片遞上。
“這是康寧藥業副總裁宗知遠先生的聯係方式,宗總關心集團員工,既然您在工作時間不方便透露,可否請您以私人身份......”
他關不關心我反正不知道,他隻讓我把名片給你,來搭訕的話都是我現編的,他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趙助溫和的笑容中透出幾分咬牙切齒。
拜托收下吧。趙助默默禱告。
岑祈商接過名片,臉上笑意更深,隨後示意自己該歸隊了,轉身往市局的車上走去。
看著岑祈商直到上車還沒扔掉手裡的名片,趙捷終於鬆了口氣。
目送市局的車離開了,趙捷這才回到車上向宗知遠交差。
“宗總,那位......”趙捷頓了一下,因為她還沒有得知對方姓名,“那位女士已經收下了......今天現場來的人是柏山市局刑偵支隊的,關於她的信息,需要我去查一下嗎?”
“不用。”
“回公司吧。”輪胎滑動起來。
趙捷等了約莫三五秒,後座的人沒有再下達其他指令,她悄悄抬眼,後視鏡上隻映出他深邃的眉眼,此刻看不出情緒。
額嗬嗬道貌岸然的資本家、偽君子,現在裝得漠不關心,剛才也不知道誰讓我去塞名片。趙捷腹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