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終於動搖了,或者說,她眼中有什麼光芒驟然間熄滅了,齊冬覺得站在眼前的人忽然變成了一具和四周格格不入的屍體。
接著,那具行屍走肉放下了防禦姿態,僵硬地開口道:“那麼……拿走我的眼睛吧,但是要快,在虹膜失去活性變形之前用它打開路上的兩道關卡,礙事的人已經基本上消失了,我相信……你能做到。”僅僅是說出這些話就仿佛耗儘了她全部的力氣,她的目光依舊滯澀灰敗,但刀刃閃出的寒光沒有絲毫緩減,齊冬還沒來得及向前邁出一步,那把沾滿血跡的小刀就已經筆直地紮進了林霜的眼眶。她認出這是和林唐同樣款式的隨身匕首,這也許代表了他們每個人的身份,齊冬有些恍惚地想。
血肉被刺穿的濕潤聲響和金屬與骨頭的相撞聲從未如此令人作嘔。齊冬自認為她並不是什麼變態,麵對同類自戕的場麵也毫無快感可言,即使她所經曆的一切、所過的生活都與一般意義上的普通人相去甚遠。她也不是沒有經驗,自兩人在紐約的□□紮根以來,不論是談判還是處理屍體,甚至在林唐偶爾疏忽時幫忙收拾爛攤子,這些她都做得遊刃有餘。可現在,一個活人在她麵前試圖挖出自己的眼球,而且一切進行得毫不猶豫,這幅場景著實不怎麼令人愉快。
她壓下空蕩蕩的胃袋裡傳來的灼燒感,走上前一把奪過林霜手中的刀,也不管會不會造成二次傷害。刀刃牽扯出幾絲細細的血線,剛才的動作似乎耗儘了林霜的全部力氣,顯然對方已經沒有能力阻止自己了。齊冬直接拽著她的作戰服衣領,將整個人半拖在地上,走向前方的升降梯。
“……謝謝。”
被齊冬毫不留情地拖行著的人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話,聲音沙啞低沉,幾乎和自言自語沒什麼區彆。
“謝什麼?”齊冬冷冰冰地回道,手上力道不減,像對待一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一般,直接將她扔到了升降梯旁身份認證的掃描儀器邊上。
林霜勉強扒在平台邊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掃描通過,數道金屬大門打開,露出內部狹小的空間。齊冬皺了皺眉頭,她沒料這條用於緊急逃生的直梯竟然被設計的如此……罷了,或許從一開始,在這裡的所有人都一樣,隻不過是那個人手中的犧牲品。
那麼,活著亦或死去又有什麼區彆呢?
她沒再繼續糾結下去。
如今的她在麵對芸芸眾生的苦難時,反倒沒有過去那麼執著了,就連齊冬自己也沒發覺,所謂的人的情感正伴隨著林唐的死一點點消弭,在失去了這些羈絆後,她才真正像個孤獨的上位者,一位真正的“神明”。
反手將林霜一把拽了進來,齊冬不得不和這位不久前剛剛背刺過自己的死敵同處一個狹小空間。
“……謝謝你相信我。”林霜終於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升降梯沉默地運行著,久到時間都仿佛停了下來。在內部感受不到自身移動的方向,甚至沒有顯示屏告知上升距離,但,齊冬知道這是唯一的出路。
不論相信與否,僅憑那些未知源頭的月族文字,就足以讓她沿著這條線索繼續追蹤下去。
“你知道他死了吧?”
林霜的身體驟然顫抖了一下,隨後恢複死氣沉沉的模樣。她知道自己的話觸動了對方心中隱秘的情感,可惜這些都是咎由自取。
哢哢——
門終於打開了,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另一麵露出的景象依舊出乎齊冬的意料。
由鋼鐵荊棘交織而成的囚籠——這是她第一眼得出的印象。無數隧道糾纏著通向四麵八方,這裡看不到許多人影,但齊冬知道他們的處境甚至比底下實驗區的人們更為淒慘。
這裡是殘次品的處理廠,一切未能達到實驗要求的人都會被送往此地,他們的命運不得而知。
轟炸聲愈發清晰,然而卻並沒有明顯的坍塌跡象,在不知多深的地底建造出一個豢養著少說上千人的秘密基地,如此巨大的規模,當真是科技水平停滯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人類能夠建造出來的嗎?她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顯然,“零伯爵”背後一定有月族的身影,隻是有關這部分的知識或者說記憶,齊冬壓根想不起來。
“城市中心是第二道關卡,也是通往出口的必經之路,我們繞了一大圈,希望我來時的路……呼……還能通行。”林霜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搖搖欲墜,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幸好離得不遠,過了這裡,繼續向上……就不會再有人攔住你了。”
這片鋼鐵叢林中有無數條通向中央供能塔的隧道,而唯一的出路就在那裡。齊冬不知疲倦地奔跑著,驚異於林霜的意誌竟然支撐著她行動了這麼久,任誰都能看出,她已經沒有多少活下去的希望了。
頭頂上方的支撐架突然發出一陣彎折的叮當聲,齊冬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已經晚了。那根搖搖欲墜的鋼筋驟然斷裂,混雜著一堆石塊朝她們滾落下來。
不行,覆蓋麵積太大了,根本躲不開——
齊冬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但計算結果告訴她,最好的情況下,右腿也會受到嚴重傷害,甚至有落下終身殘疾的風險,而憑借她目前的速度,除了拚死一試之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某種機械震動的異響,尖銳的噴氣爆鳴聲一瞬間填滿了整個隧道空腔,齊冬隻覺得後腰一緊,身體兩側就被齒輪齧合的腰帶牢牢固定住,她剛想回頭,一陣巨大的推力傳來,那奇怪的裝置竟爆發出驚人的推力,直接將她送出了坍塌的隧道。
“什——”她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就向前飛起,隨後重重地摔倒在滿是煙塵的水泥地麵上。
眼中最後的畫麵,是林霜自腰際被從天而降的鋼釘牢牢貫穿在地麵,她向自己伸出手,目光哀戚,仿佛在呼喚著什麼,又仿佛在與故人告彆。
那堆纏繞在自己身上的機械造物終於徹底散了架,齊冬艱難地站起身,朝後方廢墟走去。由於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保護措施,裸露在外的皮膚已滿是大大小小的傷口,身體無時無刻不向大腦傳遞著危險的信號。她用力扒開上方淩亂的碎石,終於看見了對方的臉。
所幸在最後一刻及時護住了頭部,林霜暫時還沒有死。齊冬不知道這對她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折磨,但她並非為了救人,而是要取回那把鑰匙,那把用於開啟前進道路、能讓自己離開這裡的鑰匙。
她從不做無意義的事情。齊冬拔出匕首,沉默地開始動作。
沒有痛呼,也沒有顫抖,但她知道,那具身體依然活著。她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滿足感和無邊的平靜,隨後驚異地發現,這種感覺並非來自她自己,而是林霜。
人類是一種多麼頑強的生物,他們的□□會死去,靈魂也終將歸於虛無,但在此之前,他們將儘其所能創造出璀璨奪目的光。女王告訴過她,即便是自己也無法完全參透這個種族的未來,可正是這樣非理性所能衡量的變數,才是他們最迷人的地方。
齊冬將那顆眼球握在手中,鮮血的觸感已經變得冰涼。
她繼續向前,不遠處就是供能塔的地下入口。
我會離開這裡,她想,總有一天,我將向你證明人類的價值。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無數相同的臉朝自己微笑,那笑容空洞而悲傷。
但她隻是不停地走著,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