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1 / 1)

林唐感到昏昏沉沉的,整個人像漂浮在半空,又有一種急速下墜的無力感拉扯著自己。

他猛地睜開眼,視野中一片模糊,頭疼的快要裂開,但他還是強撐著沒讓沉重的眼皮合上。感覺開始逐漸恢複,他發現自己正以斜靠的姿勢坐在地板上,兩腿麻木,在意識的刺激下使勁抽動了幾下,才勉強恢複了些許的知覺。

周圍很安靜,他試著轉過頭,差點被自己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嗆到。

怎麼會……還沒死……我在哪兒?……發生了什麼……

一連串念頭閃過他陣陣抽痛的大腦,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意識模糊地重重砸向一個掀蓋式的垃圾桶,用儘全力鑽了進去,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想到這兒,他心下一驚,身體下意識地緊繃起來,但隻是這稍稍一用力,自己身上那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一口血沫卡在了嗓子眼,他猝不及防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前發黑、手腳冰涼,隨後,意識再一次不受控製地陷入了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林唐感覺自己身處一輛顛簸的老式汽車上,引擎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一齊晃動起來,他勉強睜開了眼睛。

這次感覺好多了。他想,自己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有人把他換了個仰臥的姿勢移到了一個平麵上,傷口也紮上了新的繃帶。

隱隱約約中他聽見有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交談,林唐又試著移動了一下手臂,那幾個較深的傷口還是隱隱作痛,不過已經好多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因此急切地想找個人問問。

隨著視線逐漸清晰,他的目光落在了周圍雜亂擺放著的一堆堆電線和閃爍著五顏六色信號燈的各式盒子,以及散落一地的數不清的小零件上。這堆電子配件中央跪坐著一個人,身形十分嬌小,正蜷縮成一團用半世紀前的叫做電焊槍的玩意兒焊接著某種類似電路板的材料。

他剛想開口,那個小孩突然背對著他來了一句:“彆亂動,我去給你拿水。”——聽聲音,竟然是個女孩子。聽她這麼一說,林唐還真就發現自己渴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對方一番,頗為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我叫齊冬,追你的那些人已經被我引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在這兒應該比較安全。”女孩回道,轉過身來,一邊將手在藍白色的校服上擦了擦,隨手帶上了車隔間的門。

“齊冬……齊冬……”林唐喃喃念了幾遍,確認自己記憶中沒有這麼一個名字,但是那個女孩給他的感覺並不像什麼單純的人,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東西,那種光芒並不冰冷,卻讓人產生本能的畏懼。

——我這是……在害怕她?林唐有些難以置信地想。

“給,我喂你。”齊冬走了過來,彎下腰慢慢傾斜水瓶。林唐抬起眼,發現麵前這個小女孩竟隻有十多歲出頭,胸部尚未發育完全,臉上還留著些許的嬰兒肥,但是五官精致、皮膚細膩,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她長而柔軟的睫毛垂在眼前,遮住了那雙淡然的眼睛。

“謝謝。”林唐說,“我……”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畢竟他的身份不是什麼可以隨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事情,而自己身上發生的那些事,對於這些普通人來說根本就遙不可及——當時他的樣子一定很嚇人,還是不提罷了。

“無妨,”齊冬道,“我先走了。”

林唐目送她的背影離去,突然看見那條不合身的校服褲上,許多臟腳印重疊的痕跡分外刺目,而且分布異常囂張。

看來,對方的處境似乎也沒比自己好到哪裡去,他想,不過這種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想到這兒,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既然命運使我活了下來,那我一定會完成屬於我自己的使命,不惜一切代價。

三個月後。

如果說五感的喪失有一個起始點的話,那麼維持其運行耗能最為巨大的視覺肯定是最先消亡的那個——齊冬很清楚這一點。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否即將走到儘頭,這對一個還不滿十四歲的小女孩來說或許極端殘忍,但她心中依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她不說話,完全是因為從某一天起,她發現自己不再需要這種費力的活動。

人的想法就像陽光照耀下水塘的粼粼波光,在那一閃即逝的瞬間,齊冬能夠捕捉到其中短暫的幾句心聲抑或某種簡單情緒的表達,而隻要將這些隻言片語稍加串聯,就能輕易推演出對方接下來的行動、語氣甚至具體的言語內容。

同樣,人類並不會輕易就被他人的話語打動,因此不論她說與不說,很多時候都是一樣的結果。語言的存在,完全就像被扔進池塘的石子,雖然能夠激起較大反應的漣漪,但和齊冬直接的觀察相比,就顯得十分費力和低效了。

她知道老湯姆在找她,但是她不想露麵。

此時正是下午陽光明媚的時刻,齊冬一個人蹲在樹林裡,蜷縮著小小的身子,細瘦的腿骨硬邦邦地頂著胸口。

然後,是聽覺。她開始想念那個叫林唐的男人,不僅僅是因為他替自己解決了學校裡的那些麻煩(雖然過程並不怎麼愉快,至少對那些霸淩者而言估計會留下終身陰影),更重要的是,齊冬從未在任何人眼中見過林唐看向她的神情——那樣憤怒、那樣心疼,仿佛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珍貴器物,而非人人唾棄之的垃圾——這是她第一次認識到這一點。

齊冬曾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從她撿到林唐的那時起,對方或許能解開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乃至能力……但是現在她迷失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這是洞察之力到達頂峰的前兆——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聞、無所不見,她無處不在,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連強迫自己的大腦停下都是癡心妄想。

那時的齊冬想,大概自己真的瘋了,可悲哀的是,她正在看著自己變成一個瘋子,看著自己慢慢喪失自我,就像一個清醒而冷漠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