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紗隻用軟木枝沾些糖水給我,罩子一旦套上,就不能出去,不是物理的不能,是意義的不能,我已有了神性,自然不能像凡人一樣行穢事。
太陽西斜,晚霞儘滅。
就著幽幽的月輝看完最後一行字時,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這似乎真的隻是一本單純介紹草木的書,像是一個鬱結於心的人隨手在一本書上寫下了一句祈求的話,它沒有什麼玄機,也沒有什麼秘密。
書裡關於聖春丹的介紹很詳細,且不止一個國家的聖春丹,除東安十國外,其他國家的聖春丹圖樣、成分、功效都有詳儘記載。
功效和先前猜想的差彆不大,無非是緊致肌膚、調養氣色、排汙去垢、安神靜心之類的。
除此之外,聖春草還有助益的作用,與之相配者要精心甄選,可優之愈優,也可劣之愈劣。
其他的成分,各家有些不同,除去可以互相替代的一些輔料外,北安三國多出一味叫“今日鐘”的藥草,西安兩國是“明日見”,南安九國又分三種不同,分彆是“昨日酒”、“曆曆舟”、“何處求”。
這些藥草都是隻生長在特定區域,專供王室使用的貢品,對身體大有裨益,長期添加在各種食物和外用品中,加在聖春丹裡不奇怪。
我又看了一遍,還是沒發現什麼端倪。
“不管是什麼……救我脫離苦海吧。”
兩個相隔數十年的人,會留下同一句話嗎?
還是說……那個發簪才是真正被留下的東西?
我站起身來,黑蒙蒙的夜色裡,拳頭大的明珠散發著柔和的光,白紗在一邊支著頭打瞌睡,侍衛們恪儘職守站得筆直,挎在身後的刀偶爾劃過鋒利的冷光。工匠們隻留下兩個,在神像的裙擺上塗一種流沙似的七彩顏料。
周圍很安靜,我沒見過這樣的夜,月光灑在大地上,沒有劈裡啪啦的雨聲,一切都很安靜,空氣中有飛舞的細小蚊蟲。
我仰頭看天,突然很想那個世界,我從那裡來,隻是個平凡的再普通不過的人。我的樓道裡會有放學的孩子唱著歌兒,郵箱裡會躺著妹妹寄來的明信片,大雨中有踩著滑板的機器人,拄著拐杖的老人過馬路時所有人都會停下來。
我不是什麼公主,我想躺在沙發上蓋著毯子好好地睡一覺。
或許會有人給我講故事,或者興高采烈地來夢裡見我。
我歎氣,果然孤身莫望月,月與秋共心。
第二日一早半夢半醒間,白紗來喚我:
“公主,公主……”
我睜開眼,白紗在罩子外衝我行了個禮,腦袋低下去又冒上來,她遞了個窄小的高凳給我:
“今日您就不能坐了,站不住的話您就跪一跪。”
巡禮隊又熱火朝天地忙活起來了,有人描畫,有人在我的腦袋周圍抹刮塑形。
一天又一夜,罩子閉合,隻露出我的五官。
描繪的畫匠收起畫筆時,天邊已隱隱泛出光亮。眾人來抬神像時,我抬眼看到遠處的薄霧,他們看著我,噤聲頓步,低頭禱告。
白紗說,我的眼神裡,有神的憐憫。
巡禮的隊伍很長又很安靜,沒有吹打奏彈吵鬨的樂器,眾人嘴裡都哼著一種不知名的調子,悠遠而神秘,不停歇地一遍遍哼起,從熱鬨的祭祀之地到荒涼廢棄的野地,市井之中民眾會自發跟隨一段距離,到下一程又有新的人補上來。
隊伍一直沒有停下腳步,日落之前,終於回到了出發的祭祀地。
人們這才開始熱鬨起來,歡呼聲、呐喊聲打破這一路的靜默。
我在高台上念了一首禱詞後,屬於公主的任務就完成了。
從罩子裡出來後,我顧不得沐浴更衣飲食,找到王後時,國王也在一旁。我對王後說,前幾日在閣樓中似有所感,神指引我再次回到那裡。
王後看起來犯了難,說從前沒有這種特例,那個房間隻能邁進一次。
我問是否兩位老嬤並不聽命於她?
她有幾分尷尬和幾分被我說破的氣惱,扯著嘴角看國王:
“你以為隻不順從我?”
國王也有幾分尷尬,撇過頭問我:
“可有什麼神諭?”
我:“未解疑惑不可說,不過……”
我看著國王道:“也有一些輕鬆的話題,比如……我請示過,是否所有鏡子都是邪惡的?”
國王來了興致:“如何?”
我:“正要去解。”
國王沉吟半晌,一揮手,侍衛上前來,國王耳語幾句。
侍衛再回來時,國王擺擺手:
“快去快回。”
王後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幾人。
好吧,看來侍女還是更聽國王的,沒有驚擾她。
侍衛一路偷偷摸摸地帶我避開守衛,以極快的速度到達了閣樓。
他左右顧盼,打開大門,對我道:
“公主,得罪了。”
一把將我推進了門內,在門縫裡對我小聲說:
“時間不多,您快些。”
……好家夥,你這活兒乾得很熟練啊。
盒子的鑰匙還在身上,我找到那支發簪,恢複原狀後便不多做停留。
出去時侍衛還有些驚訝:
“您比國王快的多啊。”
“您這速度好哇。”
“不然我申請調到您這兒吧……”
……倒也不是天天辦這種事。
他腳下飛快,左閃右避,還能不停地和我說話。
我:“你挺厲害啊。”
他昂著腦袋:“要不國王用我呢。”
抱有懷疑之心果然看出了這發簪的問題,它的機關並不精巧,內有三枚聖春丹、一枚紅白各半的藥丸、一點極少的粉末和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願無人用它,願這國土再無公主。”
我仔細辨彆了聖春丹,分彆屬於北安三國和南安九國中的兩種,粉末的顏色氣味有些像南安草藥“何處求”。紅白色藥丸不知是何物,書中沒有相符的記載。
一周後就是大主教抵達的日子,我隻有一周的時間。
即使此時有諸多限製和一頭霧水,卻是我能喘息的最大空間,離開這裡後,我隻會陷入更被動的局麵,在被世俗仰望的權利中心,被敬仰的一國公主,也隻是被肆意對待的獻祭品。
我不知道要做什麼,但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必須忘了自己“與眾不同”地來自另一個世界,我必須忘了似乎有神秘力量的“選項”,我不相信好運會常常降臨,而我是那個唯一者。
白日裡我各處流竄,國王似乎信了我隨口胡謅的說辭,有時會派侍衛協助我,晚上我就抱著那本書和發簪翻來覆去地看。
過了兩日,有一天晚上,窗台上出現一隻咕咕叫的鴿子。
我打開窗將鴿子放進來,它不叫了,乖乖站在我麵前,親昵地蹭蹭我的手。
我倒了點水喂它,它腳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我順著翅膀裡裡外外地查看,還是什麼也沒有。
這間臥室我翻過很多次,沒見過公主通信的信件。
我點點鴿子的頭:“彆喝了,張嘴,啊——”
鴿子果真聽話地張嘴,豆大的眼睛盯著我。
……過於聽話了啊。
我合上它的嘴,喝水吧,沒事兒啊。
難道隻是公主放養的寵物?
我擺上筆墨,寫了張小小的字條係在它身上,紙條上隻有一個字:
“急。”
如果有人接收,自然會來助我,若被人截去也沒什麼要緊。
我將鴿子放出去,它不走,又衝我張開嘴,我掰了塊小糕點在手心:
“沒彆的了,你湊合吃點。”
鴿子不吃,又衝我咕咕兩聲,我摸摸它的頭:
“好了,走吧。”
它盤旋兩圈,依依不舍地飛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抱著書看得眼花,又聽到了窗外的咕咕聲,起身還沒打開窗戶,聲音又消失了。
我心想,這鴿子,出門前的準備時間還挺長。
沒一會兒白紗在門外請安,說我前幾日要的那本書國王派人送來了。
我接過書,白紗看了看我的臉色,嗔怪我眼睛都熬紅了,讓我早些歇息。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第四天傍晚。
天色將黑未黑,我點上從公主的庫房裡扒拉出的一盞燈,這燈的造型很彆致,是一團燃燒的火焰,火焰的尖部用紅色的顏料染得很暗沉。
記錄的冊子上寫,這是很久前的某一位公主打造的,之後就代代流傳下來,燈油沒了再續上。
看這包裝的繁瑣程度,應該很久沒點燃過。
如今王室除了宴會和裝點時會點燭火,日常更習慣用明珠照明,這種明珠的光比燭火穿透力更強些。
我房間裡有一盞用舊了的提燈,前幾日燒儘了,用了幾天明珠,剛巧看到了這盞燈。
不到一刻鐘,我聞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香味,一滴燈油啪嗒滴在桌麵上,書上的字水波似地蕩起來,重重疊疊的字影裡,我看到了三個字:
彆時難。
這是一味毒藥的名字。
後麵寫著:長眠不醒,生而不活。
成分是北、南、西三方國家獨有的五味草藥外加一味引藥。
引藥是……那顆紅白各半的藥丸。
這些草藥被各個國家區域性壟斷,秘不外傳,市麵上流傳的真假難分,倒是加在聖春丹裡的提煉的最純粹,再加上聖春草的助益作用……彆時難,彆時難。
我轉著那支發簪,這位公主很聰明,她能救出自己,那句話,應該是寫給要求救的人看的。
隻是收集還沒有完成,差了“明日見”和“何處求”,那一點粉末肯定是不夠的。
從目前聽聞的信息來看,以往沒有公主或大主教有相似的中毒症狀,大概這位公主不是用這種手法脫困的,不過關於聖地的消息不能外傳,也未可知。
即使他們已經有了防範,現下沒有其他辦法,也得把它當做個辦法準備。
必要時候,一個永遠沉睡但仍然活著的大主教,比死了的大主教要有用些。
回神時,手中的書已恢複正常,密密麻麻的字間,再看不到“彆時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