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層內，燈泡接連發出爆鳴，隨著電場強度的增強，燈管越來越亮，直到超越極限，燈芯燒毀，一層接一層，徹底回歸黑暗。
樓宇的最上方，虛空不斷地被撕裂，呈現刺目的裂痕，那些光亮逐漸繪製出一頭怪物，它的形象由閃電和火光構成，金銀相交，體格接近兩層樓高，雙目燦金，是貓科動物的豎瞳，銀色胡須猶如波浪，頭頂長角，又似龍，須發皆張。
任何人看見它，都會因恐懼而顫栗。
譚朔做了個深呼吸，艱難開口：“那是……什麼？”
這似龍非貓的怪物抬起利爪，抓入樓棟裡，穿透實體，抓準目標，長腳發力，將其從樓裡撕扯出來，好似硬生生從體內扯出心臟。
在它身下，躺著一隻紅色巨蟲，八條腿細長，胡亂掙紮，肚子卻如氣球般巨大，這隻蟲能擠滿一層樓，卻被那頭野獸一爪抓緊，動彈不得。
馮敏同樣緊盯著那頭野獸，輕聲道：“S級外星種，代號——饕餮。”
譚朔頭皮發麻，全身都繃緊了，冷汗直流，“我要求開啟毀滅程序。”
S級，天災級彆的外星種，如果他們還沒瘋，就應該趁它還被關在電磁監獄內，消滅容器，封印母體，馮敏卻搖了搖頭。
“還不到時候。”
譚朔眯起眼，狠狠盯著她：“你想死？”
“彆忘了我們的任務，譚朔。”
譚朔終於忍不住怒吼：“我們的封鎖程序無法抵擋S級！等它完成進食，所有人都得死！不僅是這一個地區，整座城市都將淪陷！”
“不會。”
馮敏冷靜地盯著凶獸，它張大嘴，撕咬母蟲的身體，那一瞬，整個獵網世界都震動起來。
“你憑什麼為它擔保？為一個天災級的外星種擔保？你隻是戊子區調查科的一個小隊長！我無法認同你的判斷。”
話音未落，黑黝黝的槍口便對準了譚朔的眉心，馮敏仰了仰頭，那雙冷酷的眼睛從黑發後麵露出來。
“那我也是你的隊長，你是我手裡的兵，聽從命令，或者死，你隻能選一個。”
冷汗打濕了譚朔的後背，這個一向漫不經心的第九小隊隊長眼中流露出殺意。
沒有勝算。
事情會演變到這一步，這人早有預料，所以才會隻帶他一個新人來出任務，就算他死在這次任務裡，也是尋常的新人損耗。
就像她做掉政府的人那樣。
譚朔吞了吞口水，不再說一句話。
見他老實了，馮敏轉了一圈電子手槍，將拿槍的手背到身後，又恢複成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為了保護母體，所有的蜱蟲都爬向天台，密密麻麻，將整棟樓宇都染成血紅色，可那隻巨獸抖了抖毛發，便將整個天台的蜱蟲電死，尖銳的爪子穿透身下母蟲的軀殼，深深刺入它的體內。
鮮血噴湧。
母體的痛苦讓其它的蟲發了狂，爬上猛獸的身體，卻難以刺穿它的毛發。
巨獸再次張嘴，生生私下大蟲的前腿，嚼碎了，吞進肚子裡。
雪白的毛發沾染上血紅，巨獸混不在意，它餓極了，麵前的“食物”肥碩，它忍不住大快朵頤。
隨著撕咬，幻境一點點破碎、褪色，校園變成荒地，教學樓變回危房的模樣。
巨大的蟲被生吞活剝，徹底吞進野獸的肚子裡，最後，它甩了甩銀色的毛發，空氣中閃爍著火光，失去母體的蟲子們紛紛墜落，隻是一具具失去生命力的空殼，而巨獸填飽了肚子，更顯得威風凜凜。
還需要更多。
吞噬、她要吞噬一切……
幻境徹底毀滅了，漆黑的夜幕之中，唯有巨獸的身體在發出幽幽銀光。
它舔了舔爪子，燦金色的瞳孔向下，鎖定了馮敏和譚朔。
即便防護服的材料有極強的電磁波屏蔽功能，可麵對這頭巨獸時，兩人都恍惚了，一時間天旋地轉，精神上被控製，產生了極端的興奮與毀滅欲。
更接近一種饑餓感。
馮敏先清醒，驚恐地垂下頭，大喝：“不要與它對視！”
後腦勺被一陣大力下壓，接著，整個人都撲倒，譚朔雙目圓睜，瞪著麵前的土地，心跳像是經曆了一場蹦極那樣劇烈跳動。
被注視，意味著被捕食。
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防護服的屏蔽等級早已開到最高，依舊無法抵禦S級外星種的侵蝕。
怎麼辦？
怎麼才能活下來？
楊雪繁興奮極了，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快感，作為人的記憶遠離，隻剩下饑餓，以及饑餓被填滿時的滿足。
她的世界裡隻剩下一件事——進食，那是獲得極樂的唯一途徑。
一定要吃點什麼，一定要用什麼東西填飽肚子。
好餓。
任何阻攔她的，都將被她吞噬——殺死更弱小的，成為更強大的。
好餓。
她要賺錢，要當領導，要車，還要買房。
她要爬上高處，她要更大的權力。
她低下頭，是她變大了，還是樓宇變小了？變得像一個儲物櫃。
好香。
是剛剛出爐的烤麵包的香氣，當真是這世上最美妙的味道。
這裡藏著她的食物。
她抬起手，往香味最濃鬱的地方抓去，抓了個結實，把麵包拿出來，咬一口。
有點硬。
沒關係。
又是一口，這次，她撕碎了它，食物進入肚子，化作能量，傳遍四肢百骸，讓她無與倫比地快樂。
再來一口！
吃掉它，吃完它！還要更多！
從遠處飄來的香味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似乎是兩塊小餅乾，有點遠，可她沒有吃飽。
“阿雪！”
女孩衝上天台，她跪倒在楊雪繁腳邊。
“我想起來了，我是蔣婷，我是武裝部的實習生，是你，你讓我想起來了，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變成什麼樣了？
一個弱者。自己都快死了，還來擔心她？
蔣婷啪嗒啪嗒掉眼淚，楊雪繁覺得充滿恐懼的表情跟她的娃娃臉很不搭。
是自己嚇到她了嗎？
“說起來，其實我轉正也沒什麼希望，畢竟我很弱，又沒有文憑，我高考考得不好，家裡人不支持我複讀，而且我還有一個弟弟，所以，隻能出來打工補貼家用了，我會死在這裡的嗚嗚嗚——”
這人沒頭沒腦地說這些做什麼？不是早就說過了，讀了大學也沒用嗎？比起這些，你自己的身體都隻剩下三分之一了呀姐姐！
快跑啊！
楊雪繁抬手，想要她不要哭，蔣婷的神情變得害怕。
不對勁，她的手，不，她的腳，不，還是手的位置，怎麼變成了……
爪子？
兩隻手是爪子，兩隻腳也是。
紛雜的回憶一股腦回到腦海，穿越、高考、幻境和楊小繁……
楊雪繁僵硬了。
她吃的是什麼？
楊雪繁重新看向自己腳下，那是一隻巨蟲，軀乾部分已經被她啃得七七八八，隻剩下幾條竹竿似的腿，鮮血濺了滿地。
這是她吃掉的嗎？這個惡心的……
嘔——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超級噩夢！
“咳、咳咳咳咳——”
楊雪繁咳得撕心裂肺，虛空中，凶獸化作光點，逐漸消散，楊雪繁的眼前一片模糊，隱約間，她似乎看見了四麵的牢籠。
要把她關在這裡嗎？把它這樣一個野獸……
不，那不是她！
那是楊小繁！
楊雪繁緩緩跪下去，全身都是鮮紅的，是蟲的血，她顫抖著撫上嘴角，口中洶湧的血腥味讓她隻想嘔吐。
“阿雪，你跟我不一樣。”
楊雪繁慢慢抬起頭，眼前，蔣婷殘破的影子與她完整的身軀合二為一，這一瞬間，楊雪繁意識到，真正殘破的是蔣婷的靈魂。
失去三分之二靈魂的人，該如何存活呢？
“快逃，你快逃，你可以考出去，你會成為更好的人。”
楊雪繁握緊雙拳，仔細看著蔣婷的臉，她把她當成了誰？
楊雪繁呢喃：“蔣婷，我跟你很熟嗎？”
“當然，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好閨蜜啦，學習超好，人也超好！你知道的，我學習很一般啦，但有你這樣一個朋友，我真的很驕傲！你去念大學了，就好像也帶著我去了大學一樣！”
“能再這樣跟你一起念高中，我真的很高興啊。”
蔣婷的眼裡像是有火在燒，楊雪繁被刺痛，深吸一口氣。
一切都是幻覺，她又一次對自己說，撐著圍欄，艱難地爬起來，一把拉住蔣婷的手腕，往樓下跑。
蔣婷有自己的現實，她也有。
必須要回去。
醒來吧，讓這場噩夢醒來吧！
她這樣想著，一頭紮出教學樓的大門。
“不準動——”
前方傳來一聲大喝，黑暗中，兩束強光徑直照亮她們的身體，她停下腳步，抬手擋了一下光，順著燈光看去，發現那是兩盞車燈，燈光旁邊，有什麼東西對著她的腦袋。
楊雪繁眯起眼，看清楚了。
那是槍。
舉槍的男人率先開口：
“你的目的是什麼？”
楊雪繁還記得他的名字——譚朔。
自己是犯人嗎？
楊雪繁鬆開蔣婷的手腕，那個女孩立刻栽倒在地上，抓過蔣婷的右手劇烈顫抖，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楊雪繁隻好用左手壓住右手的手腕，然而卻是徒勞，不過是讓兩隻手一同顫抖了，她忍不住笑了一聲，自言自語：
“目的？嗬，不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打破幻境了，迎接我的不應該是現實嗎？難道我還沒醒？”
她直勾勾地盯著譚朔，她渾身浴血，譚朔對她無比警惕。
楊雪繁輕聲道：“我隻想回到現實。”
槍口依舊對準了她。
“說出你的名字。”
“楊雪繁。”
譚朔眉頭緊皺：“不對。”
楊雪繁垂下手，譏諷：“或許，你比我更了解我的姓名？”
車燈暗了暗，馮敏從另一側走出來，她先拍了拍譚朔的肩膀，讓他放下槍，隨後看向楊雪繁。
“我們對你的人類身份保持懷疑，現在需要你配合，跟我們走一趟。”
“我不明白。”
楊雪繁迷茫地看著他們，半晌，抬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整個人都偏向一側。
很疼。
眼淚都疼出來了。
對麵依舊是譚朔和馮敏，他們的表情相當震驚。
“所以，”楊雪繁張了張嘴，像是剛剛學會講話，語速很慢：“現在真的是地下紀年79年？地球被外星種入侵，人類被迫生活在地底，建立了三十六個避難基地ECO？”
她的情緒不對勁，像個瘋子，馮敏謹慎回答：“是這樣的。”
楊雪繁後退一步，無助地四處張望，眼前是漆黑的廢墟、破爛的樓宇、虛妄的天空，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以及隱隱作痛的臉都在告訴她，此處沒有一處虛假。
“嗬！”
楊雪繁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後像是停不下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她捂著肚子，突兀地大笑起來，瘋子一樣，整個人都笑彎了腰，也笑出了眼淚，就像是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終於，她“嘔”的一聲，開始嘔吐，淚水爬了滿臉，整個人都跪倒在地上，費勁地咳嗽。
“這是，咳咳……真的？真的嗎？嗬！”
楊雪繁失魂落魄地抱住腦袋，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她拒絕這一切，這不是她的現實。
“我是什麼？……我那麼拚命地活著，往上爬——又算什麼？”
她雙眼通紅，看向漆黑的天空，質問——
“老天爺！我求你，你不能這麼對我，不能！為什麼！啊——”
她聽見自己的尖叫，如同瀕死之人最後的爆鳴，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