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終點站——日照,請下車的旅客提前拿好行李,做好下車準備……”
我望著窗外快速向我走來又在我眼前模糊著被丟至身後的荒木,許是許久不見,我竟然感覺親切。
人總是感性的,我也不例外。
伴隨著旅途的臨近,列車的運行,溪石的作響,窗外的婆娑,蘆葦的蕩漾,耀眼的陽光都在緩慢而又沉重地推開我記憶的閥門。
它們怕我忘記,卻也怕我記得深刻。
我和林恣意相識在一個邊陲小鎮,那裡四季如春,海浪聲濤,蘆葦蕩漾,它的名字叫日照,是太陽照耀的地方。
風要我講一講吧,再說一聲吧。
車窗外是一片泛著星光的透明水晶,陽光折射下來,又讓它穿上了金色的薄紗,幾隻飛鳥越過,像是沙漠裡的淘金者鋒利的爪鉤在水麵帶過,留下一圈圈微波,而後筆直衝上碧藍的天空盤旋鳴叫,像是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整個過程充滿神秘的同時又夾帶著幾絲野性。
我掏出相機拍下了這綺麗的時刻,等直至看不見那片水域,我才依依不舍收回了目光,開始篩選照片。
此次旅行的地點,我選的是一個靠海的邊陲小鎮,來的人並不多,我也並未做過多攻略,隻草草大致看了方位就隻身前來,像是一場孤注一擲的冒險,而我卻並不反感。
我背著一個雙肩包,在周圍慢悠悠的閒逛,並不著急尋找住處,像一個悠閒到極致的旅客,我被自己這個形容笑到,為什麼要用像呢?
我這遠走他鄉,隨手拍拍風景,不就是活脫脫的一個旅客嗎?我想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像旅客的人來了。
或許我生性不愛熱鬨,所以胡亂走的線路也是越發偏僻,從偶爾還能看見的幾個人影到現在不見人影的荒僻,直至又看見了幾隻飛鳥從蘆葦蕩裡飛起,我很快的鎖定它們飛往的方向,下意識狂奔而去,我發誓我沒這樣發了瘋似的追趕過什麼,跑到我的魂魄飛起,直接靈魂出竅漂浮在空中,低頭俯視著底下狂奔狼狽的人影。
頃刻之間,我不是我,我卻又知道那是我。
跑到我覺得耳鳴轟隆,心率失調,快要休克時,我終於在視線恍惚中看清了飛鳥的最終目的地,是一個很彆具一格的房子。
這房子與周圍格格不入,完全是兩種風格,周圍大多是集體線性美極具中國古典美學的鄉村建築風格,而在我眼前這座房子是西方建築慣有的開放式體積美哥特式建築風格。
它的外形,酷似一座教堂,又和普通教堂不一樣,我看了看四周,才發覺它坐落於山崖之上,背靠著大海,牆麵是噌亮的雪白色,大門內還有個小院子,種了些草,應該是種的,因為這些草周圍有被清理打掃的痕跡,旁邊還有澆水的工具。
我暗自納悶這房子的主人也是個品味獨特的奇人,在門外躊躇了一陣,我聽見房內傳來了一聲很淒厲的飛鳥叫聲,這是在虐鳥?
終是英雄主義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我靠著一股莽勁衝了進去,頗有一種捉賊懲奸除惡的俠客之感,不過還沒等我一聲怒斥嚇破惡人膽,自己倒先愣住了。
映入我眼簾的是一位身穿純白體恤,淺藍牛仔褲的少年,他坐在窗邊,背靠在窗沿上,一條腿筆直躺下,另一條腿慵懶地屈膝著,左手小臂上站著一隻白色的飛鳥,右手不輕不重地戳著它的腦袋,他自己垂低著頭,臉上倒是沒有什麼表情。
他整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白色的光,聖潔而又高雅,他抬頭看向我,對於我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顯然也有些意外。
而我在與他對視的那一瞬間,我的腦子像是缺了氧,著魔地問出了一句,“你是人嗎?”
他眉頭微擰,隨即又很快鬆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反問著我,“你是人嗎?”
我實在想不明白,我與眼前這位少年的對話竟然是從論物種的角度出發,不過經過他這樣一反問,我的身體也放鬆了不少,“我應該是人吧。”
這次沒等有什麼表情,他很快就回道,“那我也應該是人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說完這句話,我們兩個居然都開始笑起來,大概是為這蜜汁對話相視而笑。
“可以把照片給我看看嗎?”他低頭禮貌友好般地詢問我。
我一臉疑惑的望向他,他低頭示意往我手中看去,我也跟隨他望向我的手中,唔,是相機。
這實在是令人驚奇的,哪怕是我這個當事人也不例外。我竟然在毫無意識支配的情況下,僅憑肌肉記憶就無比自然拿出相機拍下了他剛剛戳飛鳥腦袋的那副畫麵。
一時之間,我不知是該誇自己癡迷於攝影,還是說自己沉醉於美學。總之,我想眼下無論是哪個,我都是羞赧的。
“啊……當然可以。”我急忙應道,他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神色溫和的接過相機,沒在說其他什麼,開始翻看照片起來。
看著他指尖的滑動,我則是飛快在腦中回憶儲存卡中的照片都是新拍的,應該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微微鬆了口氣。
他在一張照片下停留了許久,眉頭微微擰了些,目光中也有探究的意味,我的心又突然猛得提了起來,難道是我留了些其他什麼照片?
不應該啊,我自認為我是一個普通正經業餘玩相機的,拍的照片不至於有什麼大的不妥。我向前走了幾步,離他大概還有一步之遙的距離,探頭看清讓他停留的那張照片是什麼了。
那是我在高鐵上拍的盤旋在湖泊上空的飛鳥,這也是讓我很滿意的一張照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這張照片感興趣,又看了眼他的神情,我想總歸不會是覺得我拍得好。
“這張是在池窪拍的吧?”他將相機遞給我,輕聲詢問。
我接過相機,思索了下開口,“我在高鐵上拍的,不知道那地方是不是叫池窪。”
他聽後倒是爽朗一笑,“在來這的路上拍的?”
“嗯。”我點頭。
“那就應該是池窪。”他很快下了定論,顯然是對那地方很是熟悉,不過很快他又將話題回歸到我身上,“是迷路了嗎?”
我臉上表情訕訕的,眼神有意無意瞥向站在他左小臂上的白色飛鳥,還有窗台旁邊散落著的雜亂羽毛,“差不多吧。”
他頓了一下就像是明白了我的肢體語言,也不多說什麼,隻起身給我帶路。
我們兩個像是湖水中漂浮著的雜草,一陣風拂過,讓我們淺淺地碰撞了一下,而後又很快分開。
甚至連名字都還未過問,就草草告了彆。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萬千蔥綠中他一身白衣十分顯眼,那隻白色飛鳥站在他肩膀上,像是扭頭回望了我一眼,距離有些遠,又許是我看錯了。
我顛了顛雙肩包,筆直的向山下城鎮走去。此時的我還不知道,我與他重逢來得竟是如此適逢其會,猝不及防。
到鎮上後,天色漸晚,我看了看自己腳下的泥濘,想是該找一個住處歇腳了。
沒走幾步,我就被街角處的一個名叫“十三民宿”的酒店吸引住了,它長得有些潦草,裝修是敘利亞風格,有種難民感。
裝置的燈光是暖黃色,給斑駁的牆麵和卡其色的陳舊皮質沙發增添了很多藝術感,前台站著個身穿酒紅色碎花長裙頭上燙著大波浪的成熟女性,她的五官有些英氣,唇上是梅子熟透了的顏色,右手夾著根細長的女士香煙,時不時送進嘴裡,吐出一口煙霧,襯得她整個人有些迷離。
我一踏進去,她挑眉看了眼我,漫不經心地說道,“來住店?”
我點頭示意,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一個月。”
她聽完愣了一會兒,吸了一口煙,嘴角帶著笑,“行,樓上除了左邊那一排,右邊你自個隨便挑。”
說完就把一串鑰匙扔給了我,便自顧自地忙自己事情去了。
我覺得這鎮子上的人都有些天然的曠野,心下覺得好笑的同時又有些新奇。洗漱完,我在樓下點了杯熱牛奶,聽桌旁的人閒聊。
能住進來的大多都是被這店鋪的名字和裝修風格吸引,老板娘見人多起來了,也開始上前招呼起來。
她依舊穿得是那件酒紅色碎花長裙,大波浪隨風晃蕩,耳邊夾雜著幾絲碎發,隻不過少了根煙,但奇怪的是,她周圍仍然帶著煙霧似的,我眼中的她依舊有些迷離,讓人看不真切。
從周圍人的談話中,我知道了這家店的老板娘姓煤,叫煤煤,人送外號煤老板,是這鎮子上土生土長的日照人,單身帶著女兒在這開店十多年了。
我並非是健談的人,甚至可以說得上算是間歇性社恐,很多時候都是在聽周圍人談論,幾乎不搭話,過了一會兒,我坐的那處便越發閒靜,甚至是有些突兀的寂寥了。
煤老板走到我跟前時,我剛好端起桌上的熱牛奶喝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待她神色自然地坐在我對麵後,我才感覺到了喉嚨處緩緩滑過的熱流。
“失戀了?”
我抬頭對上煤老板的目光,是有些慌亂和莫名的,隨即帶著淺笑問她,“為什麼這樣問?”
她打量了我一眼,不輕不重,說實話我卻有種被看穿了的既視感,她翹著二郎腿,露出一部分大腿根部,白得有些晃眼,隨即又拿出一根香煙抽了起來,在香煙過半時,她才開口回答我的問題,“我會算命。”
我一愣,被這似是而非的答案驚訝之餘又覺得好笑,“怎麼個算法,又怎麼個命法?”
說實話,我向來是不信這些的。還在讀書時期,我曾在自家馬場遊玩時瞧見過禮佛拜道的人,他們大多虔誠而又凝重,磕頭跪拜心中所願,我對他們這樣的舉動感到有些滑稽可笑,看見他們一步步將頭磕得鮮血淋漓時,更是嗤之以鼻。
煤老板不說話了,看了我一眼,嘴裡又吐出口煙霧,“你知道日照是什麼地方嗎?”
我對她這突然跳轉的話題還不甚明白,她便又繼續說了下去,“它是一個邊陲小鎮,偏僻不發達,就注定意味著它的訪客少而又少。”
聽到這裡,我好像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但仍然默不作聲。
“真打算住一個月?”她問我,我倒是沒什麼考慮,“錢都交了,總不能浪費吧?”
“也是。”她像是被我說服,而後又補了一句,“畢竟好不容易來得肥羊,房費是不會退的。”
“度蜜月好像是一個月吧?”我對她那句“肥羊”還沒來得及作何反應,她又問我,我看了她一眼,沒什麼表情,隻應了一句,“好像是。”
第二天一早,天還帶著淺眠,蒙蒙亮,銀色月牙依舊神秘,人走過,風吹蘆葦輕漾。
昨晚的安眠藥似乎沒怎麼起作用,我的睡眠時間不足5個小時就又準時醒來,讓我有些煩悶,接了杯開水就往窗戶處走,這窗戶邊緣是木質,微微泛黃,看起來十分古樸,我推動它時,發出了哢嚓哢嚓聲,不過幸好,它除了有些抱怨外倒是沒有罷工不乾。
早起,可以說是現代酷刑之一。
失眠,更是雪上加霜。
失眠加早起,無異於死刑。
四周寂靜,窗外的風是濕冷的,我下意識哆嗦了下身子,低頭看見了一雙發亮的眼,因受到驚嚇,手中的杯子脫落向樓下墜去。
它並沒有垂直落於地上,而是穩穩當當落在了一隻手裡,而那隻手的主人此刻正於我對視。
不過淺淺的三秒鐘,那杯子又從手裡脫落回歸到地上,發出“啪嚓”一聲脆響,而後開出一朵星碎的花來。
我居高臨下俯視著樓下的他,他神色自若仰視著樓上的我,顯然,哪怕天色未大亮,我與他都互相認出了彼此。
饒是不相信緣分的人,此刻我竟也生出了幾分旖旎。
時機怎麼會把握的剛剛好,少一分多一秒都不會是如此正巧。
哪怕杯子最終還是摔落在地,而正落在他手心的那瞬間,足夠我震撼和驚歎命運是如此神奇。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相逢即已是分彆,而此時的我還不懂,也不明白,命運在向我招手,我深陷其中,我看不清楚。
煤老板依舊穿著一條酒紅色的吊帶裙從臥室裡出來,頭發還有些亂糟糟的,她的唇色很深,沒化妝倒也不顯得蒼白,還沒來得及打個早起的瞌睡,一抬頭就看見了我,臉上有一瞬間的訝然很快又變成了了然。
“要喝杯熱牛奶嗎?”
她走到我身旁坐下,語氣不鹹不淡,我的目光被在門內外進進出出的身影所吸引,煤老板很快也發現了我在看的是什麼,她臉上帶了絲淺笑,給我介紹,“這是後山上散養的牛產的奶,是純天然的,你昨晚也喝過,味道不錯吧。”
聽她說完,我的味蕾好像也泛起了昨晚那杯奶的甜,隨即點了點頭,煤老板見我說話的興致不高,也沒再繼續與我說下去。
可能產量不高,他並沒有搬幾次就搬完了,煤老板走過去與他交談了些什麼,臉上的神情帶著難以察覺的溫柔。
今天的陽光很好,折射下來的光線是最完美的濾鏡,也是最溫暖的,他沐浴在陽光下,純白的襯衫外套近乎透明,而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沒有被看見,我頻頻注視,直至與他對視。
“你好,我叫遲晚。”我徑直走到他的麵前,向他伸出了右手。
他靜靜的注視著我,與我對視,仿佛想把我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我想美色誤人是真的,他依舊隻是與我對視,並沒有開口的打算,我能感覺到我的體溫在飆升,氣氛也越來越尷尬僵持,還好他總算開口了。
“你好,林恣意。”
“我叫林恣意。”
我不明白人為什麼總是要在最後關頭才會說出些什麼來,像是推動劇情走向的NPC,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後麵補上一句,像是在強調些什麼,而我還不知道他強調的又是些什麼,真是令人苦惱。我見他沒有握手的意思,就將手收了回來。
正當我多多少少有些尷尬時,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願意加個聯係方式嗎?”
我頗有些木訥的點了下頭,仿佛是那舊時代的銅鐵還未適應新時代跨越般的茫然。
就這樣,我與林恣意的故事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