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餛飩館開在商業街後巷的居民樓裡,以某棟民宅的一樓改建,扒開客廳南牆改成門臉對外營業。
車七扭八繞,後來不好開了,索性走過去,在這個頗有寒意的冬日下午,尋一尋最是紅塵的煙火氣。
鐵藍說她問過,這房子是老板自己的,上班時候排了多年隊、爭取了好幾回,才分到這個五十幾平米的獨門獨戶的兩室一廳。
時代原因,那些年分房是每一個職工工作生涯中的大事,有時候比提職漲工資更招人惦記。
這片樓樓建於80年代,年紀與米久相仿。戶型老舊,每一間都小。唯一的好處就是給老板省了房租。房價不停的漲,租金跟著水漲船高,如今越來越租不起門臉了。
是工作日的下午,店裡沒有彆的客人,也沒有服務員。鐵藍和米久點了兩碗餛飩、四張餡餅,坐在靠南窗的桌前。
陽光好,暖而不燥,曬得兩人心裡鬆快。
“沒什麼客人。”米久有些遺憾。
鐵藍自己去拿了兩隻白瓷盤子回來,分給米久一隻,“到飯點人挺多的,咱們來得不是時候。”
“這樣啊。那不如,咱們吃久一點。”
這間顯然是臥室改造,一共擺四不大的張折疊桌,牆角一摞深藍色塑料凳子,誰坐誰拿。
屋子倒乾淨,粉白牆刷了一圈綠色的油漆牆圍。桌子被陽光曬得發亮,摸過去才發現是廉價的簡易桌上覆的塑料膜,並非油漬。
桌上有筷子籠,小玻璃瓶裝的胡椒粉,鐵罐裝的辣椒油,塑料瓶裝的醋和醬油。主打一個簡陋。
鐵藍說這裡隻賣大餡餛飩和豬肉餡餅。和當年一樣的皮薄餡大,在這個什麼都抽條的世道裡極為難得。
米久不住點頭。蒼蠅館子能開長久,味道一定傳神。他越發期待了,關於少年時代的回味。
很快,老板端來兩碗餛飩,去了再來,給他倆送餡餅。
老板多說一米六五,瘦得歲月寫在臉上,深刻了數條紋路。
米久看著這個穿純白棉布的老式廚師服的小老頭,不僅感慨,還以為隻有電視劇裡才有這種造型了。
“大叔,我小時候常去東南劇場吃你煮的餛飩的。”
“哦,是嘛。那是老主顧了。”大叔笑起來,拽過凳子坐下,“剛找來?看著眼生。這女娃眼熟,來過好幾次了吧。”
鐵藍剛夾起一隻餛飩要吃,聽見了,笑得放下筷子。她什麼年紀了,哪裡當的女娃。“是。大叔好手藝,叫人想的慌。大叔,我沒問過,你怎麼不招個服務員呢?每次都是你給端來的。”
“不招了,我這裡小本生意,工資給少了沒人來,給多了我可給不起。就我這老頭子和後廚兩個老太太,賺點兒錢大家平分,就挺好。”
米久疑道:“老伴兒?”
“不是。是老同事。那年單位黃了,我們仨人一合計,不如合夥賺口飯吃。就在我這兒改了這個小館子。托老主顧照應,夠開銷的,挺好。”
“那得有十幾年了?”
“十四年啦。”大叔感慨地笑了一陣,擺擺手,“轉過年去就不乾了,我要退休了。往後拿養老金就不用自己奔命了。累兩個老妹妹陪著我多乾了這幾年,她倆早退休了。”
話題米久接不下去了,他剛尋來,可店家沒有義務為了他長長久久地開下去。他剛握到手裡的沙子,沒捂熱就要流走了。
鐵藍見他不說話,從自己碗裡撥了幾隻餛飩過去,“太多了,我吃不下。你幫我,彆浪費。”
麵前的碗裡高了一大塊,湯水漫到碗邊了。米久放開過往擔心起現在來,“你吃太少了!吃個餡餅。”
“半個吧。減肥。”
“減什麼肥!你都沒我一半重!”米久對鐵藍的不愛惜自己很不滿,筷子底下還是聽話地分了半張餅給她。
餅皮焦黃酥脆,掀開後一股濃鬱的油香勾得人口中生津。鐵藍高興地遞上盤子接過來,“那不可能。我一米七呢。沒你一半重,我活不活了。”
大叔不知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倆都沒注意到。
這座城市不沿海,倒有兩條河穿過市區一路向東,在百十公裡之後合流,彙入海中。
兩條河,一在城南,隔開了青鼎山和山腳下的荒涼,另一條在城北,隔開的是這座城最窮困破敗的江北區。
江北區也曾繁華過,那得三十年往前了。那裡曾有一家大型紡織廠,成了市場浪潮中最早被淘汰的一個。
如今江北,工業沒有,所謂商業指的是街邊小店,住宅老舊,還保留著許多筒子樓。但凡有錢都搬離了,沒搬的,要麼家貧,要麼是看中這地方魚龍混雜方便做不得見光的買賣。
江北區的住宅區裡有一棟相對算新的樓。新在都是獨門獨戶的,不必和鄰居搶廚房或者洗手間。
此時,二樓的一戶屋子裡,阿明正鬨不痛快,問陪他的穿著花襯衫的年輕男人借電話。
“真不行!”花襯衫開始不耐煩了,這個話題已經說了好多遍。
阿明自己的電話早被扔進南江。全城敬茶都在找他,當然不敢讓他隨意露麵。從場子被掃已經十幾天,他一直窩在這處房子裡,悶得草長了二尺高。
阿明更不耐煩,將手裡的煙又摁滅在已經塞得滿滿的玻璃煙灰缸裡,“那你幫我問!到底什麼時候安排我走!”
花襯衫耐著性子勸,誰讓這是老大的表弟呢,沾血緣那種,他惹不起的,“明哥,您彆著急,”他又給阿明續上一棵煙草,送到手邊,“魏老大說了,有消息立刻通知您。”
不著急?給誰誰能不著急!阿明撿過煙又摁滅,想了想又點上,抽了一口,咳嗽出來,煩躁地又摁滅了。“就這麼屁大個地方,呆多久了!”
滿屋子的煙,他想去開窗,走到窗前才拉開窗簾,那一掛半舊的藍白格窗簾就被花襯衫刷地擋回去。
“明哥,不能開窗簾,太危險了。我給您弄點兒酒菜來,陪您喝兩杯怎麼樣?”
喝個屁,再好的酒他現在也嘗不出滋味。“去叫個女的。”阿明拉開臥室門,到廳裡來。
另有兩個小哥們坐在廳裡的木頭沙發上玩撲克,見開門趕緊扔了牌,站起來叫“明哥”。
這房子一共兩個臥室,阿明住一間,那三個陪他的小混混輪流住另一間和客廳。他們四個都快無聊瘋了,可還得憋下去。
相對來說,那仨還好,能換班出去買吃的喝的和生活用品。隻有阿明不能出門,他覺得自己跟在此坐牢一個樣,隻怕還不如蹲大牢。
“你倆玩啥?抽王八?”阿明沒好氣地說。
那倆隻好賠笑,遞了一罐啤酒過去。
阿明不接,厭煩地擺擺手,從茶幾上撿起一本花花綠綠的超市海報來,坐下快速翻了兩頁,狠狠地,隻為表煩躁。
花襯衫跟在阿明身後,低頭彎腰賠笑道:“明哥,要不咱四個打拖拉機?解解悶。”
阿明不順心地嗬斥道:“我讓你去找個女的來。”
那倆聽說,一起盯著花襯衫,既有興奮,又矛盾著。
花襯衫哪兒敢真去找,萬一走漏了風聲,被雷子摸上來,他這可成了包庇毐販了。他拿的那份錢不夠蹲的。退一萬步不怕雷子找著他們,他還怕魏老大呢。
他心裡煩得不行,還是不敢翻臉,勉強笑道:“明哥,這個真不行。再說這,多尷尬呀。”
阿明衝那倆人嘿嘿一笑,“尷尬什麼?多找幾個,一起唄。”
那倆也是憋得夠嗆,再看花襯衫,眼睛都放光,嬉笑著湊趣說明哥夠意思。
花襯衫惱怒地罵過去,不敢罵阿明還不敢罵那倆不長眼的麼。撒了口氣,他才又低頭和阿明打商量,“明哥,我出去一趟,見見魏老大。您有什麼話,我給您帶。”
阿明彆無他話,此時此刻最想的就是趕緊離境逃出這個鬼地方。
隻要離境,他就安全了。地球上有太多地方可以躲避雷子的追蹤,太多地方把冰、麻、阿片當糖豆吃,隻有國內最麻煩。
混蛋鐵藍,當誰傻嗎?肯定是她捅給穆懷琛的!出賣自己人,早晚不得好死!
當然,阿明並沒有等著看鐵藍如何不得好死的想法,他還是更著急潛逃。自己能活下去才是真的,他販的數量,上了法庭夠判他死好幾回的。
老魏到底什麼時候送自己走啊——這是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吊著他的命的唯一的事。
花襯衫將那倆叫到門口,避開阿明,壓低聲音嚴厲地命令他倆一定看好明哥,絕對不許放人出去,也不許招人來。出了事誰都兜不住!
他真是越看這倆人越不放心,純純是沒一點兒譜的混混,老大瞎了讓這倆人來。
X了個X,這個破活兒還得乾多久!
餛飩嫩滑,餡餅油香,這餐吃得鐵藍和米久十分享受。
冬天黑得快,他倆聊夠了走出餛飩店時天已經擦黑。送米久家後,鐵藍讓車送自己回彆墅區。
到她下車,天黑透了,一彎峨眉月掛在西邊,仿佛無聲地哼著搖籃曲。
夜涼如水,晚風輕巧地送來一陣清冽。她忽然很快樂,這個晚上不想再見誰了。
她吩咐保鏢離她遠點兒,她要自己走走。搬進這塊彆墅區許久了,園裡綠化很好,她卻沒逛過。
今天的她嘗到一種輕盈的滿足,像充滿氦氣的氣球,輕飄飄地想要飛上去、飛上去,高高地飄走,將前路交代給風,再不操心了。
走過草坪,她孩子氣地挑石條路走,一邊嫌棄石條距離不合適,一邊快快慢慢踩出心裡哼著的那支童謠。
——20250115—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