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住持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善來必有善往,施主洪福無量。”
白花花的銀兩倒進功德箱,宣玨也回以雙手合十,莞爾道:“住持,我方才見東麵房梁上的瓦有些舊了,過段時間我叫人來換新的。”
“麻煩你再為我準備幾間寮房,這段時間我想跟你們一起,為天下生靈祈福。”
住持笑得合不攏嘴,對引路的小沙彌道:“靈通,你帶施主去寮房休息吧。”
暮色四合,宣玨在寮房用齋食。
清湯寡水的素麵上放了兩根油綠的青菜,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舌頭,卻覺得它格外清爽,是平常吃不到的風味。
晚香三兩口吃完了素麵,便托著下巴打瞌睡。
宣玨點了點她的額心,她一臉迷糊地左顧右盼,“嗯?殿下怎麼了?發什麼什麼事了?”
“小迷糊蟲,看你一臉困勁,不知道的還以為我不讓你睡覺呢。好了,趕緊去休息吧,明天我要早起誦經。”
晚香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溜煙跑到隔壁屋去了。
她走後,宣玨從竹櫃裡拿出一本書,在油燈下謄抄經文。
淡淡的檀香縈繞在周圍,使人心脾俱靜。
山間紅楓隨風搖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摘下其中一片葉子,兩指並攏,輕盈一甩,楓葉便化作飛刃穿透紙窗,熄滅了屋內蠟燭,最終釘在房柱上。
突如其來陷入黑暗,宣玨立即翻出枕頭下的匕首,高聲道:“來人!有刺客!”
外麵靜悄悄的,隻有風吹山林的簌簌聲。
窗上緩緩倒映出一個高大的身影,緊接著,一股白煙飄了進來。
宣玨連忙打濕衣袖,捂住口鼻。
可那迷煙實在強勁,即便做好了準備,她還是不小心吸進了一些,眼前開始渙散。
“吱呀——”
那人不走正道,竟摸開窗銷,從窗子翻了進來。
迷煙藥效發作,宣玨四肢發軟,手中匕首咣當落地,她身形晃了晃,往後一仰——
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來襲,腰間多了隻熾熱滾燙的手,將她扶到了椅子上。
宣玨靠著椅背,輕笑:“你就是飛鴿傳信的人吧。還挺聽話,本宮叫你來你就來了。”
刺客穿著夜行衣,麵覆黑巾,將她扶起後便退到離她不遠不近的位置,很有分寸。
因而,也讓宣玨更難分辨他的麵目。
刺客聲音嘶啞,像被火熏燎過:“殿下不必爭鋒相對,我說過,我們有同樣的目的。”
“同樣的目的,你是指什麼?本宮和你這種要掉腦袋的家夥,沒有任何共同話題。”宣玨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她發現自己連握拳都沒有力氣。
刺客道:“每日亥時三刻,刑部尚書方仲石會在西市新樂坊出現,這是我給你的誠意。”
新樂坊是賭徒彙聚之地,當朝皇帝有明確禁令,朝廷命官不得參與賭博,違者摘下烏紗帽。
想必方仲石也是知道這點,所以會選擇半夜到賭坊賭博。
刑部尚書主管案件審判,若是能抓到他的把柄,對宣玨來說自是百利而無一害。
可這消息是真是假,刺客又是如何知道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許是察覺宣玨的遲疑,刺客補充道:“是真是假,你一試便知。”
宣玨並不喜歡這種被人窺探的感覺,但不得不說,他給出的東西成功誘惑到了她。
“你告訴我這些,想從我這兒得到些什麼呢?”
刺客低語:“你得到了什麼,我就得到了什麼。”
宣玨語塞,“...彆太狂妄了。”
“時候不早了,殿下該休息了。”
話音剛落,宣玨頓覺困意來襲,陷入了黑暗。
刺客這次走的是後窗,屋外是懸崖峭壁,他在石縫中穿行,卻如履平地,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泛著獨特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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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因著迷藥作用,宣玨睡過了頭,錯過了廟中晨課。
等她起來,已經日上三竿。
她無奈地撐著額頭,由晚香幫她梳發。
雖然錯過了晨課,但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她的心情還算不錯。
之後的日子,沒了刺客作祟,宣玨每日都按時與師傅們一同誦經參禪,為眾生祈福。
宣玨下山的那日下了場山雨,細密的雨從天上降下來,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她將手伸出車窗外,輕柔的雨滴躺在了她手心。
有雨的天氣總是不便出行,好在到了夜晚,這場秋雨停了。
不然就新樂坊門口幾道泥坑,就夠宣玨受的了。
為了低調,她穿了身尋常人家的灰色布衣,臉上未施粉黛,頭上也是很普通的木簪。
民間見過她真麵目,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寥寥無幾。
她隻需做到,外表不張揚,不引人注目即可。
此次出行,講究隱秘,因而宣玨誰也沒帶。
她獨身進了賭坊,裡麵煙霧繚繞,熏得人睜不開眼。
“喲,哪來的娘子,長得這麼俏。來捉你相公的麼?”旁邊竄出個油腔滑調的男人,穿著繡有賭坊招牌名的背心,像是坊內打手。
宣玨摸出個金元寶,“彆來打擾我。”
這個可金元寶抵得過他半年的薪水!
打手點頭哈腰地接過金元寶,閃一邊去了。
看著人聲鼎沸的賭場,宣玨犯了難。
光知道方仲石在這兒,可不知道他具體在哪個位置。
她怎麼找?
於是宣玨朝一直暗中關注她的那個打手招了招手。
對方見著她就跟見了財神爺似的,麻溜兒地過來了。
過道裡人擠人,宣玨退到了賭場的邊緣處。
她拿出一顆金元寶,在手中上下掂,“今天有沒有見到一個右耳有塊缺口的男人?他人現在在哪兒?”
打手踟躕,“這、娘子,這兒來來往往這麼多人,我真沒注意!”
宣玨不緊不慢,又拿出一顆。
打手的眼睛緊緊追隨著幾顆金元寶,咽了咽口水,“好像是有這麼個人,但是他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可能已經走了吧。”
宣玨抓出一把金元寶,上下掂著像手心裡下了場黃金雨,靜靜等著。
打手眼睛直了,癟著臉道:“招了!招了,我招了!”
他流著哈喇子將金元寶塞進褲腰帶,昂揚著頭如隻大公雞般雄赳赳地為宣玨開路。
到了門掛黑旗的賭間前,打手停住腳步,用手指指了指門,小聲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裡麵。”
宣玨點了點頭,“你可以走了。”
她推開門,裡麵的人玩得正在興頭上,連門什麼時候被人打開了也沒察覺。
濃重的酒精味彌漫在空氣中,他們賭博,還要喝酒助興。
這裡是小包廂,來這兒的都是有些身份,不願和外麵那群低檔人上同一張桌的人,門口插著的黑旗,意思就是勿擾。
若是有人不開眼,闖了插著黑旗的賭間,便是自討苦吃。
約摸四五個人圍在賭桌上搖骰子,宣玨一眼望過去,沒發現方仲石,心中暗道不好,老東西可能已經提前逃走了。
正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她的視線卻忽然被粘在了一處。
和在賭桌上豪擲千金的那些富家子弟不同,坐在窗邊獨自執筆伏案的男人,周身縈繞著股淡淡的與世隔絕之感。
暖橙燭光下,他的五官被光影刻出如雕塑般深邃的輪廓,垂眸時顯得孤僻安靜,抬眼時又過分野性。
沈見山見到宣玨,明顯慌了一瞬。
皇帝不允許朝廷命官參與賭博,自然也不會樂意見到皇家子弟來這種地方。
宣玨被沈見山拉了出去,“殿下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不怕被人看見,惹出是非。”
宣玨上下打量他,都說皇城的風水養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明明穿著打扮和以前都差不多,氣度卻莫名漲了一大截,和賭桌上幾個神魂顛倒的家夥放一起比較,他倒是更像名門公子——隻是除了他那雙眼睛來看。
她甩開他的手,點點他的心口,“你怎麼不說說你自己。當了幾日京差,便染上這種惡習。我以為你這麼久不來拜訪是有要事在忙,沒想到忙到賭坊裡來了。”
眼中不自覺帶了幾分憤懣,更是恨鐵不成鋼,“沈見山,我真是看錯你了。”
沈見山肉眼可見慌張了,他欲言又止,仿佛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
宣玨等著他的解釋,可最後他隻是抿著唇,一言不發。
她真是要氣炸了!
有什麼事連她都不能告訴?!
三年前救下他時,口口聲聲說要永遠跟隨她,如今才分彆了多久,便歪了心思。
使喚不動了!
宣玨轉身就要走,今日不但方仲石沒抓著,還在沈見山這兒吃了一肚子火。
她越想越氣,冷下臉對他說:“從今往後你不用再往長公主府遞拜帖了,沒人會收。”
沈見山一言不發,隻像個狗皮膏藥似的一路跟著她,等到了二樓和一樓之間的樓梯平台,他突然擋在了宣玨身前。
他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宣玨大發慈悲地再給了他一次機會思考要不要說。
終於,他磨磨蹭蹭地附在宣玨耳邊輕聲道:“殿下看東南方向,那艘遊船上,有當今的刺史大人。賭桌上有一人是刺史大人的二公子,他和他爹一起出來尋歡作樂,叫我幫他看著,等船上滅了等,就提醒他回家。”
宣玨瞪大了眼,金溪河上過了亥時還亮燈的船舫,都是花船。
難怪沒在新樂坊抓到方仲石,原來是去溫柔鄉浪蕩了。
她彎了彎嘴角,這次她一定會抓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