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安這輩子見過最蠢的人是自己的媽媽。
手機相冊裡,有著很多媽媽的照片。
言安滑動著屏幕,每次回憶起她,他都會恍然發現,這個讓自己出生的人,流著與他相同血液的人,陪伴了他一整個童年的人。
其實自己並不了解。
他不知道媽媽在生下他前過著怎樣的人生。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愛上一個人的。
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放棄完成學業,放棄原有的家庭,放棄自己原有的一切,一如反顧地跟那個男人結婚。
兒時也曾模模糊糊聽人提起過,媽媽是衛斯理學院的學生,最喜歡學習的領域是女性與性彆研究,大學的時候好像一直在研究印度女權。
她告訴言安,在地球上的某個地方,女同性戀是在語言中無法被形容的詞彙,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會被燒s,幼年定婚是人們為保持女孩純潔而施行的慣例。
“在那個地方,人們堅信女孩生來就是有罪的。而且他們覺得女孩越長大,身上的罪孽就越深重,為此如果她們沒有在幼女時期被嫁出去,長大以後就要支付給夫家很多很多錢。”
“為什麼嫁人要付給夫家錢呢?”
“因為夫家幫娘家承擔了帶有深重罪孽的女孩,所以娘家應該付錢。”
說著說著,媽媽的眼淚掉了下來:
“Ian,你要記住,他們是惡魔,他們之所以編造出越年長的女孩罪越深,為此彩禮也要支付得越高的謊言,是因為他們害怕女孩的純潔在婚前就被人強奪走,早早與幼女結婚,就可以規避女孩的純潔被強占的風險。”
“女人在他們眼裡,簡直是物品啊。三角貿易被廢除了,黑nu被廢除了,可是從父權製社會誕生至今,為什麼女性的處境依舊沒有改善呢?”
“純潔,貌美,沒有主體意識,任勞任怨,繁衍後代的奴隸,哪裡還有自由可言?”
言安記得那時的他沒有說話,他隻是拿著碘酒,給媽媽的嘴角消毒。
她的金發淩亂著,脖子上帶著被掐過的紅痕,手臂上的淤青一塊接著一塊。
她像是感知不到痛似的,翻動著手中厚重的書頁,頁麵嘩嘩作響,像是白鴿煽動翅膀,可她再怎麼飛翔,也覓不到自由。
“媽媽,逃吧。”
“可是我逃了你怎麼辦呢?”
“媽媽,你為什麼會和他在一起?”
“因為他當初對我很好啊。”
“媽媽,你為什麼不再找一個男人呢?”
“可是我都已經結婚了。”
“媽媽,你還愛他嗎?”
“不愛了,當然不愛了,都結婚那麼久了,他這麼對我,我哪裡還會愛他呢?”
“媽媽,你愛我嗎?”
“當然愛你了,我最愛你了,寶貝。”
類似的對話,在每一次幫她處理傷口時都會發生。
曾經的言安很不理解,為什麼媽媽什麼都懂,她明明讀過那麼多書,她明明比一般人懂那麼多,可她還是選擇了被困在這裡。
時間就這樣漸漸過去,他如同那個男人計劃的那樣,學習讀書長大。
五年前的冬天,他接到了媽媽去世的電話。
那個男人告訴他:媽媽是飲彈自儘的。
得知這個消息的言安沒有哭,反而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解脫了。
看到屍體的言安又笑了,笑得諷刺至極,她的脖子上帶著比以往都要血紅明顯的掐痕:
“Suicide? Are you sure?”
警察告訴他那個男人因為證據不足被釋放了,目前他已經搭乘了飛機,前往日本。
日本和丹麥沒有引渡條約,就算找到了新的證據,也無法逮捕那個男人。
言安的手扶在了床沿,跪在冰冷的地上,過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他恍然大悟,為什麼媽媽一直不願意離開那個男人呢?
因為她深愛著這個將她打si的男人。
男人喜歡打女人,女人喜歡被打,現在女人被打死了,男人可以去找新的女人,所有人都如願以償。
唯一可憐的隻有失去了媽媽的他。
從那天開始,言安明白了理解一個人,不應該看他說什麼,應該看他做什麼。
他學會了心口不一。
“Ian在伊頓公學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績,他會是家族的驕傲。”
“他的母親雖然離開得早,但是確實將他教導得很好。”
“Ian,其實你不需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長桌上陳列著手工製作的銀器,餐盤裡盛放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珍饈,香檳瓶口不斷溢出的泡沫反射著水晶燈的光輝。
那個男人就坐在言安身側,語氣是那樣和藹:
“你生在伊斯爾德家族,這意味著你不需要為了獲得成就而努力證明自己,你可以自由地去追求你熱愛的事物。”
“你可以像爸爸一樣,做一個畫家,四處寫生。也可以像你的叔叔,做一個高爾夫球手,像你的堂叔,做一個馴馬師。”
“我們生來就是富有的,你完全沒必要勉強自己去努力,時間如此寶貴,你應該找到你熱愛的事物,然後好好享受人生。”
“或許是你媽媽那樣來自底層的女性影響了你的價值觀吧,或許我當初也應該像你的叔叔們那樣,選擇族內通婚,或許這樣就避免很多麻煩。”
“總之,爸爸認為你完全可以過得輕鬆一點。”
伊斯爾德家族,全球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在19世紀時,通過掌控多個國家的中央銀行,建立了跨國金融網絡。
這份財富化作了時代的推手——從資助戰爭到推動運河要道開鑿,伊斯爾德家族按照自己的意願,締造了人類的曆史進程,更在暗中編織出一張覆蓋全球的金融與地產之網,至今無人能觸及其邊界。
“團結”的祖訓,讓伊斯爾德和那些暴發戶豪門不同,家族內部的不斷通婚和合理的資源分配管理,使得他們從來不會因為遺產繼承撕得腥風血雨。
為此伊斯爾德家族根本不需要繼承人優秀,聰慧,野心勃勃。
有的是高學曆,高智商的人願意為家族打理分配資產。
世界上的任何評判標準,對這個繁榮了幾個世紀的家族而言,是不存在的。
家族對繼承人的唯一要求,是在權力與財富的蔭蔽下保持低調。
洞悉時局,審時度勢,確保每一步都無愧於家族的聲譽與榮耀。
無權無勢無人知曉的傻女人被殺,對家族的榮光不會有絲毫影響。
言安明白所有,為此他笑得溫和,笑得像是媽媽還建在,像是自己並不明白媽媽的死因,像是一個成熟理性識時務的男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父親。”
“我會去尋找自己內心真正渴望的東西。”
言安的演技越發爐火純青,與那個醜陋中庸的白皮男人相處,明明內心的厭惡快要吞噬了他,可他還是扮演好了孝子的形象,亦如那個男人扮演好了慈父的形象般。
那個男人會握著言安的手,教他打高爾夫,教他滑雪,教他馴馬。
會頑皮地將自己抽過的雪茄塞入言安口中,看著言安咳嗽,樂得哈哈大笑。
會帶著言安到宴會上,評判著歐洲皇室的公主如何?
韓國的明星偶像如何?
法國的模特如何?
他們變成了這世間最相像,最親近,最默契的父子。
“是的父親,我時不時感覺自己與那些同學感到無法交流,對此我感到相當孤獨,畢竟我根本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他們會為了機票是否是頭等艙而苦惱,他們為什麼不坐自家的飛機呢?”
“我常常感到相當迷茫痛苦,父親,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和平民相比,我似乎缺少了衝勁,畢竟我出生時就已經擁有所有,要是我也能像他們一樣貧窮就好了。”
“您說得太正確了,女人讀太多書是很要命的,太有思想絕不是什麼好事,服從性是最重要的。從這方麵來講,那些模特偶像也未嘗不是很好的伴侶,畢竟她們沒受過教育,靠金錢就可以輕易擺布。”
人,都是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言安隻要看看那個人的臉,就知道對方想聽什麼,而他應該怎樣通過言語塑造那個人眼中的自己。
對父輩,言安需要變得和他們一樣自命不凡,高貴傲慢,同時謙虛謹慎,不僭越,以此來討好他們。
對外人,言安需要變得正直正義,低調內斂,不落人口舌。
對像陳季雲這樣的人,言安需要變得同樣惡臭,從而加速他的墮落。
和母親的自欺欺人不同,言安選擇了最聰明的一種活法,八麵玲瓏,滿口謊言。
為什麼要因為謊言而感到負擔呢?
為什麼要因為不坦誠而感到虧欠呢?
為什麼要因為被欺騙而感到憤怒呢?
在沒有能力改變事實的情況下,無能狂怒,悲天憫人的人,是共情能力過度發達的愚人。
野心勃勃,企圖改變世界的人,是自以為是的蠢貨。
隻有完成自洽,才是具有理性判斷能力的人,才是真正的智者。
言安認為自己是智者,但是他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在深夜,在雪夜,在月夜,他會翻開媽媽遺留下的書籍。
他在尋找為什麼媽媽無法完成自洽的原因。
他發覺媽媽一開始不是那樣的媽媽,她是在意識到“她”之後,才會變成那個她。
那個男人也不曾那樣無法無天,是因為周圍人告訴“他”,他才會為非作歹。
“he/she”
“彼/彼女”
“él/ella”
“因為擔憂亞當寂寞,神從亞當的肋骨中創造出了夏娃,夏娃的靈魂從未獨立,而是如影隨形,永遠依附於亞當。”
“薩提在得知濕婆死後,悲痛欲絕,選擇zifen追隨濕婆,薩提的純潔和忠誠,使得她轉世成為雪山神女,再次成為濕婆的妻子。”
“潘多拉是眾神創造的第一位女性,她因為過分的好奇心,打開了宙斯賦予的魔盒,把疾病、災難和痛苦帶給了人類。”
zongjiao,無數國家的立國之本,文明的起源。
神話,會在兒童時期就被人口口相傳的故事。
文化,人民三觀的基石。
言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媽媽身上的悲劇,早在數千個世紀之前就已經注定,宛若宿命。
不管再重來多少次,不管媽媽是誰,不管是什麼時期,在哪個國家。
她都會被囚禁在這悲劇的繩索中。
她沒有辦法脫離環境,脫離人群,脫離宿命;她沒辦法忠於自己的心;她分不清愛和繁衍責任,她這輩子都無法活出自由意誌。
他曾以為沒有任何人可以通過任何手段,改變這一切。
但言安遇到了一個女孩。
她喜歡他,卻又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會喜歡上她。
她喜歡他,但她認為權力與學識比被愛更重要。
她喜歡他,不過這件事情在她眼中可以輕易成為過去時。當她察覺到一絲一毫的不尊重,不舒適,不滿意時,她就走出了“愛情”的囚籠。
她固然帶著無法脫下的枷鎖,但她是覺醒的,她是自由的,她是真實的,多麼震撼,令人心醉。
一個人忠誠於自己的欲望,並做出與之相符的言行,何等難能可貴的品質,何等可愛的人。
她如一朵花,
在黎明中悄然綻放,
晨光為她披上金紗,
飛鳥為她歌唱助興。
她的怒放如曠世舞蹈,
每片花瓣揮灑生命的壯麗。
花開如潮,
終會在每寸土地上蔓延,
直至天地儘染。
而他隻是遊魚。
他會親眼目睹,他會理解陪伴,他會緊緊跟隨著花的綻放。
在魚的眼中,花才是眾生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