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軍訓內容是學生們要去果園做勞務。

這讓孟戀華覺得果園裡所有飽滿鮮豔的果子都是算盤上的珠子。而他們都是“算盤下”的免費勞動力。

她用抹布擦著墨綠色籬欄上的泥，嘴裡發出唧唧噥噥的詛咒，大概希望自己變成希臘女神——因為希臘女神說誰倒黴誰就會倒黴，百試百靈。

幾隻鴿子站在旁邊的果架上，胖嘟嘟的，挺著胸脯，傲嬌得像個法國畫像上的德·拉·莫特夫人、又像是那邊的薑瑪麗。

薑瑪麗依然舉著那把洛可可遮陽傘。幾個學生悶頭悶腦地站在一顆茂盛的油蟠桃樹下。

他們一麵除著雜草，一麵接受著薑瑪麗這哈卵泡天的指摘:

“你們手腳這麼慢——以後到了社會上——做事這樣慢慢吞吞的——誰肯要你們當下手啊——”

薑瑪麗在說話時，總會在段話間留一點空隙，讓自己能如魚得水地變幻語調。

孟戀華覺得她如果去唱花腔，大概有機會登上維也納大劇院呢。

果架上的鴿子跑去抓昆蟲吃了。孟戀華皺皺眉，把抹布一丟，朝著遠離薑瑪麗的方位走去了……

在一顆蓬勃的蘋果樹下，幾隻野貓朝著躲在這裡吃蘋果的孟戀華和李玉嘉打起了哈欠。

一個梳著“中分”、戴著黑眼鏡的家夥突然跑了過來，咋咋呼呼著:“好呀，你們居然敢偷吃水果!”

孟戀華往蘋果咬下一口，響出了清脆的咀嚼聲，兩抿新鮮的汁水閃了出來。她瞥了瞥這個眼巴巴的男孩，從掛在樹椏上的肩包裡取出一個蘋果，對他誘之以利:“你吃不? ”

男孩咽了咽口水，目光奕奕地說:“不行，到時候人家說我們偷東西怎麼辦?”

孟戀華率性把蘋果丟到他手上，白了他一眼。李玉嘉在旁笑著說:“快吃吧黃曉瑜，不然你如果像昨天那樣昏倒了，這裡可沒有醫務室哦!”

身後響起了清晰的咀嚼聲，孟戀華往後一顧，剛才還道貌岸然的黃曉瑜這下正大吃大嚼著一個蘋果呢。

她覺得他像是一頭驢。

三隻肥嘟嘟的野貓突然來到她的身邊。它們瞅了她一眼後，自顧自弓身往前去了。

肥貓們翹著圓滾滾的尾巴，粗苯的四肢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給人又謹慎又滑稽的感覺，像是三隻“夥食優渥的偵察兵”。

它們這笨憨憨的樣子，沒準會自己胖得崴了腳，然後像球一樣滾到西天去了。

孟戀華順勢望去，發覺它們所專心致誌盯著的地方居然是一片梨樹下的土地。

“咦?那是怎麼回事?”

在她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有個小土坡，土坡上有顆鬱鬱蔥蔥的榕樹。土坡下有片梨樹林。樹上梨子很多，一個個都黃膨膨的，像是禿頭的後腦勺，冒著一層果皮的亮色。

那三隻肥貓已經離那顆樹隻有盈盈一水的距離了。

孟戀華心一驚，隻見那邊地上正癱著一排一動不動的麻雀。它們的個頭也挺大的，想必是深受這些果樹的福澤的。

她忽然想到有些鳥會因為吃了漿果而醉倒，熟透了的梨是有酒精味道的，那些麻雀是不是吃梨吃醉了呢？

忽然有個人從那樹後走了出來。

一個少年，個子不算太高。白淨的皮膚上冒著紅暈，有點像是古典小說的“臉上飛起了紅霞”，這是寫女孩子害羞時的。而這少年也確實是麵如敷粉的，不大符合“須眉男子”的氣質。

他是窄下頜、高鼻梁的長相，眉眼間是麻木的，給人一種待事漠然的感覺。

那少年款款走下小坡。他到了那幾隻肥貓的麵前後，伸出手指搖了搖，臉上頓時有種蔥蘢的溫情。

三隻肥貓仰起頭，訥訥地叫了兩聲，像是三個有點不服氣的毛孩子。

少年又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氣息在涼蔭下徐徐展開，白籠籠的，像是彼得潘撒出的魔法粉末。

等氣息彌散了，他像個有耐心的幼稚園老師一般柔和地說:“你們不可以吃它們哦。”

三隻肥貓異口同聲地發出帶著甕腔的“喵”聲，仿佛在抗議。

少年木訥地盯了盯它們這三張可愛的大盤臉和三雙寶石似的清澈眼睛。

他忽然靈光一閃，不假思索地從帆布肩包裡取出一盒三明治，然後把煙熏味的麵包銜在嘴裡，像是一隻偷食的海鷗。

取自三明治的五六根香噴噴的培根片被他擺在了手上，惹得這三隻肥貓好奇不已地往上嗅著。

當肥貓們樂津津地咀嚼著培根片時，他卻被麵包噎住了喉嚨。

他無奈地捶著胸，脖子紅得像放在湯鍋裡的計溫器，好不容易才把麵包咽下去。

肥貓們早就搖著尾巴、心滿意足地走了，準備找個軟蓉蓉的草甸睡大覺。

少年憨然地搔了搔腮後，轉身又往坡上去了。

孟戀華看著他饒到那顆榕樹後、看著他走出來。他這時的手裡多出了一個簇新的寬簷稻草帽。

從她這個地勢上看，那個榕樹的背後天空好像少年背後揚起來的藍鬥篷。

少年持著稻草帽，輕手輕腳將一隻隻吃醉的麻雀拾起，把它們放進搖籃似的稻草帽裡。

那樹冠的模樣像是地圖上海苔色的小島。

孟戀華想起最近讀希臘神話，裡邊有座提洛島:那是阿波羅誕生的地方、一個充滿溫情與包容性的世界。

她突然有種夢幻的感覺，覺得那少年就像一個俊美的阿波羅。她底下的土地就是提洛島，那少年仿佛誕生在她的世界裡了。

可那少年已經往榕樹後走去了……

孟戀華的思緒是被一道尖銳的聲音斬斷的:

“好哇!你們偷吃蘋果是不是! 看我不告訴老師罰你們!”

她定睛一看，原來有個長著瘦削臉、瑞鳳眼、細鼻子，三分齙的女孩正誌得意滿地朝著李玉嘉和黃曉瑜瞪尖了眼睛。

黃曉瑜有些倉皇失措，囫圇地啃了啃最後幾口蘋果，李於嘉則一副不知她所雲的樣子。

那女孩見黃曉瑜有了怯意，越發的飛揚跋扈起來。她揚起一把尖尖的下頜，仿佛有“利刃出鞘”的架勢，一張通紅的麵孔上脹滿了惡毒的快意，像得神經症一樣瘋瘋癲癲地大喊著:“老師快來看呐!這裡有人偷蘋果喲!!這裡有人偷蘋果哩!!”

孟戀華吭哧一聲，淡然地咬了口蘋果。等她把蘋果吃完，那女孩已經下巴翹得像要飛上天的火箭了，焰騰騰得仿佛自己要登上火星、或者破解了致今未解的線性文字a一樣。

隨著薑瑪麗大駕光臨，不少學生也紛紛來湊熱鬨，一時間這裡人牆百堵皆作，好像圍得飛不出一隻麻雀。

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們。黃曉瑜臊得臉上紅彤彤的，像被人打了幾個巴掌；李玉嘉有些緊張地拽住了衣角，額角流下幾抿子冷汗；孟戀華則拿著啃了一半的蘋果，措置裕如地走到了薑兮鳳的眼前。

那個將事情鬨得沸沸揚揚的女孩一看見她手上的蘋果，頓時猶如看見贓物一般，興奮得大呼大叫，聲音粗獷得仿佛是從原始人嘴裡發出來的:“老師你看!你看呐!!”

薑瑪麗白了她一眼，正色說:“丘佳娜同學，請注意一下你的儀態，女孩子家家的，還是該自矜些的。”

丘佳娜臊著臉癟了癟嘴，又見孟戀華冷冷盯著自己，於是不依不饒地說:“老師，偷東西的賊應該怎麼被處罰呢？”

“你憑什麼說我是賊呢？” 孟戀華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你手裡那是什麼?!還敢狡辯!” 丘佳娜張牙舞爪地朝她手裡的蘋果比劃著。

孟戀華哏哏笑了兩聲，淡然說:“我們事先和這裡的管理員打過招呼了，我拿的全是付過錢了的。”

她說完從肩包裡拿出一個紅潤飽滿的蘋果，遞到薑瑪麗麵前，先乖馴地說了一句“老師您也嘗嘗，這蘋果特彆特彆甜，而且多汁”，又朝著丘佳娜話鋒一轉:“丘佳娜，你事先沒有把事情好好了解一下，就跑來汙蔑我們，引出這麼大一個烏龍，而且害老師和大家白擔心一場，也太惡毒了吧!”

丘佳娜一訥，底氣全失，嘟噥著:“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假話。”

孟戀華突然眼前一亮，指著不遠外的一個路過的高高瘦瘦的青年人，興奮地說:“他就是管理員啊!”

她歡歡蹦蹦地跑過去，利利索索向管理員說了一車子話，接著把人家攜到眾人麵前為自己洗刷這滑稽的冤屈。

眾人聽了覺得沒趣得很，紛紛像碎雞蛋一樣散開了。管理員看著這荒誕的光景，笑嗬嗬地說:

“就這點事情也要興師動眾啊?果園的負責人說了，等你們忙完了，他都會拿水果犒勞你們的。”

餘下的觀眾聽了，倒有些開懷。丘佳娜對這種蠅頭小利十分鄙夷。孟戀華看出她臉上的譏意，也隨之對她露出鄙夷的表情。隻有薑瑪麗假客套地向他頻頻道謝，接著用表演性的笑容將他恭送走了。

等管理員的背影一遠，薑瑪麗馬上兜著嚴厲的臉，肅氣橫生地架起手。她先讓其他學生散開，再把暗暗得意著的孟戀華和心有不甘的丘佳娜留下，給了她們一頓各打五十板的批評。

孟戀華當即冷下臉來、丘佳娜訕然得抬不起頭。

薑瑪麗做完了滿意的審判後，懷著一種自以為是的英明無比的心態，搖搖擺擺地走開了，隻剩下孟戀華和丘佳娜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兩人水火不容得堪比斯巴達和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