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三月的太液池上,杏花疏影,楊柳新晴。

池上一條長長的曲廊,接著水榭,與岸邊樓台相接。色彩豔麗的雕梁畫柱被亮閃閃的波影搖映著,與池畔濃粉色的高樹海棠奪耀爭輝。

這片緊臨太液池的丹樓紫閣,便是大名鼎鼎的內教坊左部,又名為雲韶院,是大曦朝專司教習宮人歌舞演奏之地。

此時朝陽初起,正是早課練功的辰光。

“轉!轉!轉快點!!”水榭外的垂紗平台上,一個穿著赤霞色窄袖襦裙的胖大婦人,聳著一對刷子眉,正揚著竹鞭,對一個正在練舞的少女橫挑眉毛豎挑眼。

“真可憐,居然被弄去跟這幫新弟子一起練。”

水榭連著的二樓亭閣裡,幾名舞伎倚著翠窗,看底下新弟子的演練。

其中一個綠衫少女,被胖婦人抽打著不斷地重複連步小跳。

少女動作明明輕盈靈動,已是不可多得的連跳舞步,可胖婦人卻好似看不見,嘴裡一味地咒罵著,手中竹鞭不停落下,少女小心地跳著舞步躲閃,卻還是冷不丁會被抽中,發出一聲輕呼。

“那不是阿如姐姐嗎?”一個年紀小的舞伎見窗邊人多,本是擠來湊趣,卻是探目一望時,都瞠住了。

“阿如姐姐可是祭舞部的前頭人,為何要與新人一起……哎呀!”

垂紗平台上,胖婦人的竹鞭又一下狠狠抽在綠衫少女的肩上,正在作彈步跳轉的少女被打得身子失衡,驚呼一聲倒向彩繪瀾杆,眼看就要撲進池中,卻被胖婦人眼疾手快地拽住發髻猛地向後一拖,就手將少女重重扔了出去。

扔完不待她站起來,又趕上前,手中竹鞭不分緣由地狠狠抽打上去。

地上的少女像是已被打習慣了,她抱肩蜷縮成一團,淡碧色的襦衫很快印出條條血痕。

連二樓上的舞伎都不忍多看地扭過身去,可偏偏綠衫少女隻是竭力躲閃,就是不肯求饒。

胖婦人越打越氣,高聲咒罵著,聲響大得連曲廊那頭的彈撥部的演奏都停了下來。

陸續跑來不少被驚動的人,卻都遠遠在水榭外的池岸上站著,一個也不敢來勸。

“你才來不知道,這麼打著已快一個月啦。”蓄著黃胡子的胡人部伎扯住一個想上去勸止的,搖頭歎氣,用略顯生硬的京都話歎道:“那婦人是麗妃派來的監習,誰勸都是沒用的。”

被扯住的吹笛部伎是個新人,遠見那少女已縮成小小一團,胖婦人手舉竹鞭,拳打腳踢聲勢駭人,不由忿道:“便是監習也不能這樣打人啊!聖上仁慈,若是教坊內打死了伎人,於麗妃臉上也不甚有光采吧!”

大胡子隻是死死拽著他,搖頭歎息:“她得罪了貴人,貴人要拿她出氣,這是沒法子的事,誰叫她是賤籍呢。”

此語一出,周圍都靜了靜。

大胡子扭頭踮腳朝後望,果然很快便見一個戴著黑襆頭,身穿淺青色圓領官袍的高個子青年,從曲廊儘頭匆匆趕來。

“賀丞來了,快回去!“他警示一聲,圍觀的人頓時都嘩啦散開。

那邊胖婦人也聽到動靜,恰好也是打累了,她站直身,扯了扯歪擰的襦衣,抬腿跨過地上已無聲息的少女,得意洋洋地環顧了一圈早已怕得瑟瑟發抖的新人:

“爾等若不好好練習,也便得這樣的懲罰。下月便是春暉宴,陛下要在宮中為端王殿下送行,當日若有人敢在宮宴上跳錯舞步,連累麗妃丟臉,哼!”

她沒有說下去,隻是倒吊起三角眼,惡狠狠地掃視一遍,新弟子們便嚇得魂飛魄散了。

二樓的小舞伎也被嚇得不輕,見她去與歌舞丞理論,這才敢小聲嘀咕:

“真不要臉呢,上次明明是麗妃非要跟阿如姐姐鬥舞,自己輸了沒臉,卻天天來打人出氣!“

“你小聲,不要命了麼?人家是天上的貴人,阮如晝和咱們一樣,不過是賤籍。”

一句“賤籍”讓樓上的所有人都黯淡下來。

小舞伎不服地咕噥了一句:“賤籍怎的了?就該給人出氣麼?”

這話無人敢回應。

其實大曦朝初立國時風氣平和開闊,樂戶雖為賤籍,可也是賣藝為生。

身懷絕技的藝人,同樣受到尊重。

可現在……數代君王守成無事,朝綱漸馳。新登基的天子守著內憂外患置之不理,一心耽於玩樂,所寵信的妖僧勾結奸宦舞弄權柄,朝堂內外一片烏煙瘴氣。

而那兩位弄權者,明明自己也出身卑賤,上位後卻變本加厲地壓榨賤籍,甚至公然視賤籍如豬狗,不過幾年時間,雲韶院已逃走了數位身懷絕技的部伎。

“歸位歸位,賀丞來了!“鄰頭的舞伎從窗口望見賀敏已向胖婦人作禮道彆,忙小聲示警,登時樓上大小舞伎如朵朵彩雲般飛快散開。

水榭上,阮如晝聽見胖婦人足音遠去,這才搖搖晃晃地起身。

賀敏無言扶起她,腦中莫名閃現幼時大家一起看花燈結伴玩鬨的情形,竟恍如隔世一般。

“傷得如何?“賀敏攙著阮如晝坐到海棠樹下,又打個手勢遣散了那些新弟子,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小盒傷藥,塞到阮如晝手中。

“還行。“阮如晝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

她歇了片刻便站起身,試著活動手足。

餘光見賀敏一臉擔憂地看著自己,便抬眸衝他俏皮一笑:”龔內人嘛,虛胖。你下次問問她,是不是朝食沒吃就來了。“

賀敏怔了一下,待明白她是嘲笑龔內人打人徒具招式,頓時臉都黑了。

阮如晝得意地一笑,也不說話。

賀敏默默地看她活動完筋骨,又傾身起手,連做了幾個彈步小跳。像是確認自己並未傷筋動骨,阮如晝忽然來了一個瀟灑的雲中翻,又接一個穿手擰身,下腰再接空手翻,竟自顧在水榭延台上興致勃勃地舞起來。

賀敏無奈地長歎一口氣。

賀家與阮家皆是清流世宦人家,父輩官職相當,皆租住在官舍之中。

小時候,兩人比鄰而居,長輩們都說,跟羞澀靦腆的他比起來,阮如晝更像個頑皮任性的小郎子。

縱然她長得一團雪白靈秀可愛,可性子跳脫不停,小嘴一開就叭叭地不饒人,賀敏小時候最怕就是阮如晝。

如果沒有那場大禍,此時的他和她,或許早已經奉父母之命,有了門當戶對的媒妁之約。

賀敏袖手倚靠海棠樹,垂眸望著台上的人。

臨水台榭,繁花著錦,卻不及少女一襲衫影,素腰盈盈。

阮如晝練功極為專注,身影時如驚鴻峭拔而起,時如彩蝶翩翩躚躚,衫裙飄逸,渺如雲絮。

難怪能被譽為“大曦第一舞娘”。

賀敏不由看得出了神。

自她入掖庭,他便棄了仕途,寧可承悖逆之名,硬是托人進入被人瞧不起的教坊任職。

家中父兄險些為此與他絕裂,可他也並不在乎。

賀敏也知道,阮如晝身為罪官之女,這輩子都無法離開宮廷。可他的心還是如飛蛾撲火一般,追著她一頭栽進這座深宮,焚身無悔。

隻是她太惹眼了,木秀於林,必受風折,從前還隻是被宮人刁難,現在惹到了麗妃,處境更是一落千丈。

“你就服個軟,彆跟她杠不行嗎?“見她舞到近旁,賀敏還是忍不住幽幽吐口。

麗妃為什麼要狠狠打壓阮如晝,不明白的,會說她出於嫉妒。可明白的人,無不背後議論麗妃心地狠毒。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當年尚未晉位太傅的高尚書,已能讓世代清宦的阮氏一夜敗亡。

如今麗妃寵遇益隆,高建官居太傅,掙紮十年才在雲韶院站穩腳跟的阮如晝,怎麼可能與她相抗?

“無妨啊,就當她在幫我煉筋骨了。“阮如晝果然一臉無謂。

再一串行雲流水的身法練習結束,她笑笑地走到賀敏跟前,展手抬足:”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麼。下月就是春暉宴,太皇太後要看我的舞,她不敢把我打壞的。“

賀敏知道說不過她,隻是苦勸:“哪怕隻是表麵虛應呢?何必非要上趕著被她打?”

她不答,他也隻能在亭欄邊蹲下,仰頭看著她。

阮如晝明顯不高興,沉著臉走到另一邊欄杆上,搭腿抻勢。賀敏也不再說話,默默地看她練完,便站起身。

在雲韶院多年,他知道她練完功會來取回舊衫披在身上,再回歌舞署休息。

“十三娘走前,特意薦你接任祭舞部的部首,她是一番苦心要護你周全,當上了祭部首,便不會再有人敢輕易折辱。”

賀敏想到十三娘離開的緣故,自覺心虛地側身朝旁讓了讓。

阮如晝果然視他如填無物,走過來纖臂一探,取走搭在海棠樹權上的舊羅衫披上肩頭。賀敏立刻啟步,與她隻隔著一臂的距離跟上去。

“太常寺的崔大人也屬意於你,聽說有些樂戶削尖了腦袋為自家人謀這個職位,崔大人都壓了,還三番四次遣人來問你的意思。”

賀敏不放棄地勸說,卻見前頭阮如晝忽然駐步,側身回眸,嘲諷的眸光如細長的毫針驀地刺進他眼裡。

賀敏下意識地低了頭。

“我已回絕了。”阮如晝也沒抱怨,隻甜甜一笑道:“賀丞不必再為我操心,我不會去祭舞部的。”

賀敏定定地站著沒動。

其實他知道阮如晝不肯去祭舞部的苦衷。

十三舞部中惟此一部,由皇家遣內侍省親自管理。一旦入了祭舞部,便是宮人,此後若想出宮,惟有求天子降恩一途。

“可是阮娘,你便是不去祭舞部,也是無法離開這裡的!”

她是罪官之女,沒有天子的恩旨,她根本無法離開掖庭。就算她苦心設計,從掖庭掙紮到了雲韶院,可身為罪眷,私逃宮廷隻有死路!

“阮娘!”賀敏的喚聲被另一個尖細的聲音蓋了過去,賀敏吃驚回頭,卻見一個紫衣老內侍,手捧佛塵小步急趨趕來叫人。

“龐掌事。”賀敏認出他是太皇太後跟前的掌事公公,忙躬身行禮。

龐公公敷衍地點了個頭便從他身邊過去,倒是親熱地挽起蹲身行禮的阮如晝:“太皇太後召見,你早課可是結束了?”

老內侍渾濁的老眼略抬,視線似不經意地掃過她肩頭血痕:“換件衣服便過來罷,殿下找你說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