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消(1 / 1)

那一劍刺得很深,穿了季硯整個胸膛。

師期期抽了劍,血從血窟窿裡汩汩而出,他緩緩倒地,她握著劍呆呆立著,意識仿佛有些遲鈍。

尤清雪已經撲上前,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伸手去捂他的傷口。

赤紅的血不斷從指縫間溢出,那樣溫熱,卻令人絕望。

“不要緊。”他輕聲道。

他的瞳色很淺,是一種淺灰色,眼尾拖著鳳尾一般的弧度,平日裡他不愛笑,這雙眼矜貴中總帶著疏離,人總顯得冷冷的,仿佛遙不可及。

此刻眼皮微微垂下,肌膚薄得能看見細小的血管,又泛著紅,那淺淡的眼眸就多了一絲脆弱。

像一塊碎掉的琉璃,流轉著一抹似乎轉瞬即逝的光芒。

“我去尋大夫,你等著我!”尤清雪起了身,踉踉蹌蹌往外跑去。

院內便隻剩下了兩人。

師期期像是回過神來了,上前一步,緩緩蹲在了他的身前。

她身子一矮,頭上風帽往後落下,一頭白發仿佛剛下的新雪,沒有一絲雜質。

季硯目光猛地一晃,一口血從嘴邊吐了出來。

“你果然是打定主意來送死的。”她聲音似乎很冷。

他卻隻盯著她的發色,目光又痛惜地掃過她那蒼老的臉,虛弱地問,“是為了救暮兒是麼?”

世人都將引月宗視為魔教,可誰又比師期期更了解它的可怕,她曾用儘一切辦法才脫離,想著便是死也不會回去。

可命運捉弄,暮兒在季家中了毒,本來還有的救,偏偏又在玉珍堂被侯府的追兵逼得毒素蔓延,侵入五臟六腑,天底下也就隻有引月宗能救他了。

一路上,為了吊著兒子最後一口氣趕到引月宗,她不斷將真氣渡給他,耗損了她全部的修為。

雖然強留住了孩子的性命,可他被交給引月宗後,從此就成為了優曇殿裡的藥人,一生為宗門所控。

“你不要提他!”她聲音一下變得又高又尖,臉色的表情也有了裂痕,“你壓根就不喜歡他!”

她還記得,當自己解了他的情蠱之後,他發覺她用了如此卑劣的法子,那時他有多憤怒。

他出生高門,容貌品性無一不出眾,也因此聲名遠揚,性子又孤傲清高慣了,自是受不得這等屈辱,當時麵臉鐵青地離去,十分決絕。

所以等察覺到有孕後,師期期也沒想過要讓他知道,她清楚,他並不期待這個孩子來到世間。

他眉峰緊蹙,眼裡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悲痛,哀歎一般地道,“我怎麼會不喜歡他,怎麼會呢,期期……”

有太多的解釋想要說給她聽,可是看到她眼中那根本無法掩蓋的哀慟,他苦澀地搖了搖頭,隻輕聲道,“我死得一點都不冤,你往後一絲一毫……也不要為我難過。”

“笑話!難過?我怎麼會難過?”她仰頭笑了起來,那聲音卻與哭聲無異,“我本就是來取你的命的……”

她以為他看不到,極力仰著頭,那些淚都順著眼角橫流,沒入發鬢中。

“嗯,是我欠你的……你好不容易才肯信我一回的,你本可以一輩子不讓我見孩子……”他嘴裡的血不斷湧出,被嗆到了,咳了起來,那一劍刺穿了他的肺,一咳血就往外流得更洶湧,他猶自未覺辦,極其費力地說著,“可我搞砸了……”

他將孩子藏在那座小院裡,可不知怎麼,還是讓尤清雪知道了,她說想去看看孩子,他拒絕了,可季殊也嚷著要去,他便想著,兩個孩子年歲相仿,正好能玩到一處去,也當給暮兒解解悶。

於是便帶著季殊去了,馬車上,他還看著那孩子拿出那個糖人,說那是送給弟弟的禮物。

到了院中,兩個孩子果然很快親近起來,師暮很喜歡那糖人,當下還舍不得吃,等他帶著季殊回侯府的時候,他還是沒察覺出任何異常。

直到那一晚過去,第二日才有下人趕來侯府報訊,說是小公子中了毒。

季殊年紀小,藏不住事,很快就招出了實情,那時季硯才知道,毒竟是被下在那糖人上的。

他不是不知道殊兒的性子敏感孤僻,卻沒有多想,若他沒有將人帶去,或是他能仔細看看那個糖人,哪怕……當時他能留下,守在暮兒身邊,在他吃了糖人中毒後第一時間察覺,去尋大夫……

“我該死……”他麵色如紙,滿眼悔恨地低語。

“你彆說了……”她垂下頭,淚便大顆大顆落到他的臉上,伸手去點住他心脈附近的穴道,暫時止住了他的流血。

“我沒什麼能償給你……就隻有這條命了,你彆再……彆再……”

師期期知道他想說什麼,“我不會再殺你的妻,給那孩子下的毒,根本不致命,毒效會慢慢減弱,可你彆得意,我不是心軟了,我是打算親手將你們一家三口一並殺了的!”

他竟然笑了。

他就知道她,最喜歡裝腔作勢,總要裝出沒心沒肺的樣子,可其實最愛哭,又嫌自己哭了丟人,每次哭完倒要先惡狠狠地來凶他,像隻炸毛的小貓。

他抬手去牽她的手,她隻微微一掙,見他咳血就不敢掙脫了。

被劍刺破胸腔,他話說時伴隨著劇烈的痛,聲音也已支離破碎,“孩子像我……日後你見他時……不要難過。”

都在此刻了,性命垂危之時,他竟然還在想著這些。

可他不知道,暮兒進了優曇殿,一生隻是引月宗的傀儡,她往後再也沒機會見到孩子了。

季硯抬起手,想要給她擦淚,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送算了是觸到了她的臉,才發覺自己滿手的血汙,隻會弄臟她的臉。

“錯了,”師期期雙肩發著顫,“從一開始就錯了……”

見到那人時,她才十四歲,那人說自己是永州城季家的二公子,叫季硯,她便記著這個名字,多年後找去,誰知會有人頂替了他的身份,而他和那人長得又那樣像……

她要找的人,自始至終都不是他。

一切的錯,都是自她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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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深夜,又是城郊,要尋一個大夫有多難。

可就那麼湊巧,竟真讓尤清雪撞上了一個提著藥箱,去給主顧看完病回家的郎中。

她帶著那郎中急急忙忙趕到小院,院中已不見了師期期的身影,季硯躺在地上,遠遠看著似乎已經徹底不動彈了。

而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深色鬥篷,尤清雪認得出,正是師期期身上的那件。

她有些不敢麵對,腳步踟躕,倒是那郎中急急上前,查看之後道,“太好了,還有氣兒!人還活著!”

尤清雪連忙趕上前,卻見季硯雙目緊閉著,那張清俊的臉已是雪一般的白。

她驚疑地問,“真的還活著?”

郎中已經忙活起來,從藥箱裡拿出止血的藥粉,撒在他傷處後,撕下他的袍角,將他上次綁縛起來。

“幸好夫人你點了他的穴道,為他止了血,不然這會兒真沒救了。”

尤清雪哪裡會點穴,心下清楚是何人所為,這會兒劫後餘生之感湧上心頭,擦了擦眼角的淚,低聲道,“幸好……”

“不過……”郎中歎了口氣,“傷得太重了,就看老天爺肯不肯將人留下了。”

那郎中將傷口包紮好,又背起了季硯,侯府的馬車就在院門外,郎中將人放到馬車上,尤清雪手裡沒有銀錢,便將頭上一支金釵塞給了他。

馬車疾馳回到侯府,府上的下人們一邊將季硯抬到寢院去,一邊就趕緊去請大夫。

季淵成夜被驚動了,急匆匆趕來,向尤清雪逼問了季硯受傷的經過,聽聞後,麵色鐵青,責問她為何不早將此事告知,明知其中風險,還讓季硯前去。

尤清雪有口難辯,季淵成讓下人將她帶下去禁足,臨走前,對她狠聲道,“要是阿硯有個長短,我也不會放過你們母子的!”

侯府所請的,自然是永州城裡最頂尖的名醫,一個個診完後都麵露難色。

傷口的傷藥換了,湯劑也熬了,可季硯一點反應都沒有,雙唇緊閉著,藥湯都喝不下去。

若不是還剩了最後一縷微弱鼻息,就跟死人沒差彆了。

“來人,將公子嘴給掰開,將藥灌下去。”季淵成吩咐道。

下人趕上前,可就算將季硯的嘴給掰開了,那藥湯倒進嘴裡,又會從嘴邊給流出來。

他喉嚨緊閉,根本無法吞咽。

還是一個大夫上前,戰戰兢兢地開口道,“侯爺,依小人看,公子這恐怕是已經……沒了求生的意誌了。”

“你胡說什麼!”季淵成氣急敗壞,“分明是你們醫術不精,卻說這些胡話,他難道還會自己一心求死不成?”

季淵成讓大夫們繼續想辦法,大夫們束手無策,隻能一直守在床邊,就這樣一直到了下半夜。

等下人再去給季硯換藥時,發覺他的身子已經涼了。

破曉時分,伴著起伏的哭聲,永寧侯府內外都掛起了白幡,城中眾人也很快得知,侯府的二公子在這一日身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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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引月宗鬱壘峰絕壁的洞崖中,兩個身著月色星圖紋長袍的男子走到一方陰暗的石室前,看著鏽跡斑斑的鐵門後,一個滿頭白發的女子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

石室內一盞孤燈,照著那道煢煢孤影,像是隨時要被洞中的黑暗吞噬殆儘。

一人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鎖,走了進去。

“聖姑,宗主念您病重,已赦免了您的罪過,您可以出去了。”

兩人上前去攙扶她,在觸及她的手臂時,才發覺那幾乎就剩一把骨頭了。

門邊的地上,放著今早送來的飯食,她估摸著就吃了一兩口,看著就像沒被動過一般。

“替我謝過宗主,”師期期氣若遊絲地開口,“讓我好歹,能去得體麵一些,不至於死在這囚室中……”

她沒什麼氣力了,全靠那兩人攙著,故而走得慢。

“您彆擔心,優曇殿那邊來了人,會給您治好的,聖姑您振作些。”

師期期笑了笑,蒼白的一張臉憔悴得令人心驚,像是被厲鬼吸儘了精氣,隻剩了一具驅殼。

“我這病……自己清楚得很。”

當初為了給暮兒續命,她耗儘真氣,本就已虛弱至極。

她帶著孩子回到了引月宗,宗主師晏雖願意開恩救孩子的性命,可是她兩次逃離宗門,也難逃責罰。

師晏雖與她是兄妹血親,卻不肯徇私,讓修羅殿的人照規矩行刑,借此警示其餘教眾。

唯一的寬容,是允許她在行刑前,去一趟永州城,完成未了之事。

她去永州的那一路,也是由修羅殿的人跟著,那一晚,等她從城郊那座小院走出後,就被帶回了引月宗。

回到宗門後,她就被帶去了修羅殿領罰,行完刑,當時就隻剩了半條命,又被一直關押在鬱壘峰的石牢中,一病至今。

到了今時今日,她知道已經是積重難返,油燈燈枯了。

石室在洞崖的深處,不見天日,等接近洞口時,外頭天光投進來,一道道光線如雨絲一般,甚至能看到其間浮動著的塵埃。

那光看著就透著暖意,才像是身處人間,也更顯得身後那座昏暗幽冷的石室,仿佛幽冥之境。

可她在那裡待了太久,眼睛似乎已經不能適應,雙目緊閉著,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像是來自陰間的鬼魂,已經無法再接觸陽光。

她心裡清楚,真正的囚牢不是那方石室,而是她一直想要逃離的引月宗。

可命運捉弄,終歸還是回到了這裡,也將埋骨於此,此生,終是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