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1 / 1)

教主 江城犬君 4871 字 2個月前

父、父親!

景初猛然從夢中驚醒,白晃晃的陽光照上他的眼睛,仿佛在提醒他昨天已經過去。

腦袋還是有些暈沉沉的,這一覺又夢到父親了。夢中描述的是自己八歲時,纏著父親詢問關於贖生教的場景。

原來時間過的這般快,一下子便從局外人成了參棋者。

白雲城內還是晴空萬裡、惠風和暢,屍穀中卻是烏雲蔽日、不見陽光。

教主與苗絨經過一天一夜的騎行,即將抵達贖生教。

二人來到屍穀的入口,騎馬徑直進入。灰色的瘴氣飄散在空中,白色的衣裙逐漸被掩蓋。

一連串清脆的鈴鐺聲響起,隨後屍穀深處漸漸出現大量人馬。

他們統一騎著黑色駿馬,頭戴兜帽,遮住半張臉。馬背的右側懸掛著鋼刀,腰間纏繞九節鞭,緩緩從深處走來。

“參見教主,聖女,恭迎教主回教!”幾十號教徒們統一騎在馬上行禮問候。

教主輕點頭,扯動韁繩駕馬進入深處。

山石交錯,蜿蜒道路中,一群人馬依次走過。

“稟教主,您不在的日子裡,教中事務一切安好。”洲睦門主從後方趕來向教主彙報。

“左護法如何了?”教主問道。

“屬下們一直嚴加看管,左護法在蛇蟻窟內一切正常。”

“大喜的日子,應該讓他出來好好見證。”教主朝著蛇蟻窟的方向看去。

贖生教主殿內,黑金色石頭鋪成的地板掩蓋了曆年來在此處產生的血雨腥風,莊重又威嚴,代表了曆代贖生教教主的權威。以黑曜石為主,建成的象征教主身份的椅子,被擺放在主殿的最高處,冷漠俯視著下方的一切。

直到現任教主的到來,白骨森森的死氣才得以控製。時隔數月,贖生教的新主人終於再次回來了。

教主重新換了一件衣服,卻仍是以白色為主,金銀雙線並用,衣服上繡有蝴蝶紋、魚紋和龍紋,代表著南詔人民最美好的祝願,在整個以暗調為主的宮殿之內顯得格外注目。

她坐在椅上,輕輕揮動寬大的衣袖,狹長的眼眸看向眾教徒,緩緩開口:

“請左護法進來。”

不過多時,一個渾身是血,滿頭白發的人被兩位教眾扯住胳膊拖了進來。他看起來已經沒有力氣抬頭,被摔在地上時隻是抖了下身子,接著繼續趴在地上。

“左護法怎麼還不拜見教主。”苗絨冷眼看著地上如同爛泥一般的人,厭惡道。

教主看向眾教徒吩咐道,“其他人先退下。”

待到整個宮殿裡隻剩下教主、苗絨和左護法三人,教主才從椅上起身,飛身降落在他麵前。

“三年沒見,師父如今已經滿頭白發了。”

趴在地下之人聽到熟悉的聲音,費力抬起頭來。他瞪著雙乾澀的眼睛,眼珠仿佛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就隻為看清眼前人。

“多年不見,你長大了。”他許久未說話,聲音嘶啞到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說完,他伸手想要拽住教主的衣裙,苗絨見狀將他踢開,不允許他碰到教主。

“如今地位變高了,就連碰一下也害怕了?”

“教主最不喜歡醜陋之人的觸碰,尤其是這種又老又醜的。”苗絨賞給他一個白眼。

教主靜靜看著他,沒有再說一句話。

現在整個宮殿門窗緊閉,屋外半點陽光都透不進,殿內陰森森的,僅剩零星幾盞紅燭閃耀。火光照射在地上之人的臉龐,場景竟然像極了自己第一次見到贖生教的主人。

“三十七,跪下。”

十二歲的小女孩聞言沒有半點猶豫,雙膝下跪,眼神卻直勾勾盯著座位上的人。

左護法狄驚秋站在女孩的麵前,麵色不悅,一巴掌打在她的左臉,“三十七,不準直視教主。”

女孩顧不得臉上的疼痛,立刻彎曲身體,將額頭緊緊貼在地板磚上,“屬下知錯。”

上頭的人似乎從座位上離開了,長靴踩踏在黑金石做成的地板上,產生渾重的腳步聲,女孩感覺到他停在了她的額前,他說,“序號三十七,左護法培養了六年裡最優秀的弟子。”

女孩不敢抬頭,看著眼前的黑金石道,“三十七參見教主。”

“狄驚秋說一百人,六年培養,你是唯一活下來的。”贖生教的前教主光褚語氣慵懶,一句話便概括了女孩的六年。

“是。”

“剛從蛇蟻窟過來?”光褚察覺到女孩身上的傷痕和氣味。

“師父的命令,弟子每天需在蛇蟻窟待上兩個時辰。”

“蛇蟻窟向來是本教對待叛徒和敵人才會用到的酷刑,沒想到現在成了你練功的地方。”光褚讚揚地看向狄驚秋,“左護法培養人才果然有一手。三十七,好好練,贖生教的未來可全在你身上了。”

火紅的燭光倒映成的影子射在地板上,女孩低著頭靜靜看著紅燭的影子,自此以後,這成了她每次來到殿中最常見的場景。

“教主,怎麼了?”耳畔苗絨的關懷聲將自己從回憶中喚醒。

教主擺擺手表示無礙,低下頭看向狄驚秋,“越星宿死了,我殺的。贖生教的最後一個叛徒解決了,三年時間我完成了答應光褚的所有事。”

教主語氣一頓,她注意到狄驚秋的身體開始發抖,又繼續道,“接下來就該由我來收取承諾了。”

“你......”狄驚秋半晌竟說不出一個字,隻是一味地張嘴嘀咕,直到一股鹹味化在了口中,他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

苗絨也注意到此,撫摸著手上的銀飾打趣,“可真是怪極了,以前的光教主死時左護法也不曾落淚,在蛇蟻窟三年,看守的教徒也說護法大人還是一樣能忍,受了多重的傷,也謹遵著過去教導我們時所說,‘隻準流血不許流淚’。”

教主並沒有任何反應,抬腳打算離開。

“三十七!”狄驚秋拚儘全身力氣,抓住了教主的衣裙,潔白的衣服上立刻染上了紅手印,“你都做到這一步了,為什麼就不能繼續!明明隻差最後一步,就差最後一步啊——”

“我不叫三十七,從今日起,以你的身份也該尊稱我一聲教主。”教主輕扯衣袖扇開他,毫不停留地離開這座昏暗的宮殿。

殿外,有一書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屋簷下。

他穿著天青色的衣裳,更顯出“陌上顏如玉,公子世無雙”的氣質。麵上不施半點粉黛,卻偏偏有著一張白裡透紅的臉,微微上挑的眼角明明充滿了侵略性,可眼神中隻有清澈的愛意。

“教主,我聽聞你回來的消息,便立刻趕來了。”黎三勿說到此不自覺地整理起自己的服飾,想要遮掩住因趕來時散掉的衣帶,“我剛才在銀狐瀑布旁練琴,來得太急衣服有些亂了。”

“在銀狐瀑布練琴,這倒是個好地方。我以前隻在那裡練過一些水下功法。”教主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衣帶亂了,反而敏銳捕捉到黎三勿話裡的關鍵。

黎三勿知道教主這是又誤錯意了,他無奈低下頭,不經意間看到教主白衣上沾染的血色手掌印,“這裡是怎麼弄的,教主可是受傷了?”

“這世上誰能傷的了舉世無雙、天下無敵、超群絕倫、智勇雙全的贖生教教主啊,黎公子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吧。”苗絨從殿內走出,手中還在玩弄著隱翅蟲。

“多謝聖女大人提醒,我隻是有些擔心教主。”黎三勿對苗絨的說辭略有不滿。

教主開口提醒,“本座剛回教,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黎公子若無要事稟報就先回負雪院休息吧。”

黎三勿不敢言他,隻得滿眼不舍地離開。

終於送走了一個小麻煩,教主問道,“疆遲那邊如何了?”

苗絨聞言,從腰間抽出一個小盒子,又摘下頭上一支銀釵,取出上麵的寶石,將它放入小盒中,寶石在浸泡了小盒子裡盛放的液體後,外殼逐漸被腐蝕,直到冒出一個通體玄色的蠱蟲。

“根據他的母蠱反映,他很健康,並且渾身上下還有著使不完的牛勁。”

玄色蠱蟲於盒中到處翻滾探索,看上去精力充沛,“況且白雲城內還有雲沫相助,魚疆遲縱使再能造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好,通知他解決完尾巴便立刻反教。”

“好酒,好酒!沒想到白雲城內的酒家竟然有賣這麼香醇的酒,下次一定要多帶點酒再回教。”

夜晚,魚疆遲背躺在客棧的屋頂,望著天上的月亮,開懷暢飲,而他的腳邊已經有著數個空酒壇。

“魚大哥。”景初今天早晨被魚疆遲帶著重新看了大夫,因身體還受著傷,隻能艱難地爬梯子來到屋頂,“您現在方便嗎?”

“小少爺來啦,要不要一起喝酒啊。”說罷,魚疆遲將手中的還剩半壇的酒丟給了景初。

景初接住酒壇,一瘸一拐來到魚疆遲身邊坐下。

他這才發現,今天的魚疆遲摘掉了常帶的麵具,露出真容。

魚疆遲的臉白得不似活人,略微有些發青,脖頸處高領的黑色錦衣下隱隱顯露出黑色荊棘樣式的紋路,這條紋路一直從他的下頜一直延伸到顴骨,占據了他的下半張臉。

“魚大哥,我......”瞧著如此豁達的魚疆遲,一時間景初竟不知道如何開口說出自己的情況,看著手中的酒壇,忽想起少時讀過的詩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便一股腦想要放肆一把,將餘下的半壇酒一口氣喝光了。

身旁的魚疆遲不由得放聲大笑,“你這小子比我還狂啊。”

半壇烈酒入喉,不知自己是喝醉了,又或是半月來終於有一次可以徹底放鬆的機會,景初隻覺得身體飄飄然,已無法掌控,對著身側唯一的人不自覺吐露真心:

“魚大哥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叫景初,大概半月前家中橫遭變故,父親被人殺害,自己也被迫逃亡,因仇家勢力強大,我隻能像一隻過街老鼠,四處逃竄。”

魚疆遲遞出一壇新酒,“小少爺的煩心事看起來也不少。”

景初接過烈酒,又大喝一口,“誰能想到幾天前,我還是個什麼也不用操心,隻需與友人彈琴論劍的少爺呢。”

“哈哈哈,再難再苦現在也不是熬過了,命是自己的,過去怎樣算個球。”

魚疆遲在今夜喝著烈酒,似乎也想起了過往的遭遇,不知是在安慰景初還是自我安慰,說出了這句話。

語罷,二人對視一眼,遂開懷大笑,仿佛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個勁地喝酒閒聊。

直到街上傳來打更人的聲音,他們才發覺夜已過半。

“魚大哥我知道你是贖生教的右護法,我想求你一件事。”景初借著酒勁說道。

“小少爺儘管說。”魚疆遲絲毫沒有在意景初為何知曉自己的身份。

“我想加入贖生教,學習功法,為全家幾十條人命報仇。”

沒有想象中的斷然拒絕,也沒有勃然大怒,魚疆遲依然很是豪放的四仰八叉躺在屋頂,臉上的荊棘紋路也因酒精有些泛紅。

“贖生教上上下下的所有教眾,包括教主,誰不是因走投無路才想加入。小少爺想要入教,我做不了主。”

他又話鋒一轉,“不過我可以帶你去見能做主的人。隻是到時機緣如何,隻能靠你自己把握了。”

“小少爺時間不早了,睡吧。”魚疆遲如同昨日一般抱起昏醉的景初,將他送回房間。

明明自己也喝了數壇酒,可絲毫不見醉意。

“這小子睡得可真沉啊,嗐,不知何時還能再醉一回。”